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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繫臺灣歌謠 鄭恆隆的音樂世界

文 、攝影 ◎ 陳柏年

「一個人出生下來都有特質,這些特質會影響一生。一件事情引發一件事情,形成我的命運。」臺灣音樂製作人鄭恆隆回憶起與音樂結下最深的緣分,竟是小學一年級的上學途中,撿到一把口琴開始。當時他住在窮鄉僻壤的臺東瑞豐,方圓五公里內,只有三戶人家;上學來回,要徒步走三個小時。他說:「奇怪的是,在上學的路上,竟然撿到一把口琴。」

撿到一把口琴 開啟音樂之窗

拾到這把有如天降神物,雖然不知是何物,鄭恆隆直覺地用衣服擦拭,用嘴吹去塵土。一吹之下,發出「Do、Me、Sol、Do……」的樂音,可把他嚇了一跳。

回家之後,忙不迭地把口琴拿給爸爸,爸爸竟能流暢吹奏,他才知道這把樂器名叫口琴,可用吸氣發出「Ra、Fa、La、Si……」另外一半的音階。他說:「爸爸教我怎麼吹。他教我吹奏的第一首歌,就是〈河邊春夢〉,1934年的作品。」

原來鄭家是臺東望族,對於文藝音樂並不陌生。生於日據時代的鄭父,接受完整的日式音樂、書法教育,也精通柔道與劍道,與鄭母結褵後僅有鄭恆隆一子,期待與寵愛不在話下。

父親為他取名「恆隆」,從臺灣頭尾恆春、基隆地名中各取一字,生於斯需感恩銘念於斯。日後,鄭恆隆就以自己最擅長的音樂藝術等才藝回饋臺灣。

而鄭恆隆也從拾獲的那只口琴開始,展現音樂的天分,種下了對音樂的喜好。

與佛朗明哥吉他結緣一生

小學二年級,鄭恆隆寄居在臺東鎮內阿姨家,他遇上一個意大利的外籍人士,叫安東尼奧。安東尼奧喜歡彈奏吉他,小鄭恆隆就常到他家門前聽他彈奏。安東尼奧看孩子興致盎然,就教他技法。當安東尼奧把吉他借給鄭恆隆時,就是他最歡喜的時刻了。他說:「我回家後還用繩子綁在石頭上,用他教我的手法練手指,連抓癢都會用吉他手法抓癢。」

爾後,一位父親管轄的蔗農給他的壓歲錢,竟成為他一生鍾情吉他的契機。鄭恆隆說:「當時有一位蔗農,我一輩子忘不了他的名字,他叫李地利,看到我有一個竹筒做的撲滿,就把一張10塊美金塞到我的撲滿裡。」

當時10塊美金價值多少鄭恆隆根本不清楚,隱約知道是一大筆錢,而當時一把吉他約臺幣300元。鄭恆隆心心念念想買一把吉他,父母卻一直沒答應。就在國二暑假的一天,他小心翼翼地把紙鈔用牛角刀從撲滿筒挖出來,跑到樂器行,歡喜若狂地買回吉他,藏在天花板上。

就這樣背著爸媽練習了大約七、八個月,技法已經非常純熟。有一天父親上班臨時返家,才發現這回事。鄭恆隆說:「我爸爸東西忘了拿,靜悄悄走進來,等我彈完後才從後面拍我腦袋,驚喜地笑著罵說:『不才囝仔還這麼會彈,再彈!再彈!』……我就是很迷戀吉他,一天可以彈八、九個鐘頭,練到有一定程度在臺東算是數一數二,廣播電臺都來請我表演。」

後來,鄭恆隆轉學到淡江中學,遇到一位加拿大籍的音樂老師德明利姑娘,是加大王家音樂學院畢業,才補充他許多樂理知識,接觸正統的音樂教育。當時有一部電影,影片中的佛朗明哥吉他的音樂使他心生嚮往:「哇,原來吉他可以這樣彈!味道完全不一樣。」然而當時資訊不足,他不知其名,遍尋唱片行也找不到這種音樂。後來一位日本留學回來的高中老師陳尊禮聽到他的彈奏,才告訴他這是佛朗明哥音樂。鄭恆隆說:「我有一個表姊,在日本讀醫學,就從日本幫我買了很多書、唱片,我就開始鑽研。」因為特別喜愛佛朗明哥吉他演奏,他在空中大學選修西班牙文及廣播電視,也受過一位外籍佛朗明哥吉他高手Peter Rejis的指導,種下以表演、教授古典吉他及佛朗明哥吉他為業的因子。

教授吉他 演奏生涯

退伍後,口袋裡僅有四、五百元的鄭恆隆,來到臺北三重租了一個房間。他說:「那個房間小到我兩手張開,幾乎會摸到兩邊的牆壁,廁所浴室都在外面。」租了房子後,身上只剩下100多塊。眼看如此山窮水盡不是辦法,於是,鄭恆隆在報上登吉他教學的廣告,從此展開他的吉他教導生涯。

當時他收一個學生300元,不但生活無虞,在1970年代,正趕上臺灣歌舞廳、西餐廳的全盛發展時期,邀約陡然變多。很快地,鄭恆隆就嘗到名氣的滋味,錢來得快,他說:「看到名錶、名車我就很虛榮,很想擁有,也買了名錶、鑽戒戴著彈琴,別人看見露出豔羨表情,我就很開心。我從小鄉下長大,本來不應該這麼虛榮的,但是環境真的會改變一個人,我就這樣隨波逐流。」

然而浮華畢竟遮掩不住真性情。幾年下來,紙醉金迷的世界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快樂。他回憶:「整年無休彈奏音樂變成職業,是很容易厭倦——客人要聽什麼就得彈什麼,演奏時客人只顧吃飯喝酒,也沒有真正的欣賞。」在那樣的場合工作,完全沒有自己的空間與時間,又常常要與客人往來敬酒。天天喝酒之下,得了急性肝炎,休養一個禮拜。痛定思痛後,他決定拋下這一切,浪跡天涯:「1978年,剛好中美斷交,我就毅然決然,車子也賣掉,帶了七、八千塊美金,還有旅行支票,找尋另外一種生活模式。在那邊我真的覺得找到自己,活起來了。」

浪跡異鄉 認識臺灣歌謠之美

美國的生活自由悠閒,使鄭恆隆脫離了虛矯的生活環境,也彷彿歷經一次心靈洗禮。不工作時,他喜歡到湖邊的木棧橋上釣魚。有一回他在那裡垂釣,旁邊還有一個老外。有一個人走過來,問他們時間,鄭恆隆說:「我們兩人同時回答,但是講的時間不一樣。我很驕傲大聲說:『我這是勞力士的。』意思是我這只是名錶;結果他回答我:『你那個錶是戴給人家看的,我這個錶給是給自己看的。』他講得真好,當頭喝棒一針見血,因為我當時買這個錶就是要戴給別人看。……後來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錶賣掉。」

當鄭恆隆決定放下一切,浪跡美國時,除了錢之外,只帶了一把他心愛的吉他。這把1971年訂做,1972年才做好的吉他,當時耗資四萬,是按照一位全球頂尖佛朗明哥演奏家 Carlos Montoya 的吉他規格製作的,陪伴他40多年,隨著他旅行表演,如今看來仍是嶄新如一。鄭恆隆說:「我在美國時,有次前往墨西哥回來發現遭小偷,我直覺查看琴還在不在,在的話我就安心了,其他什麼被偷我都不在乎了。」

年輕時,鄭恆隆就非常心儀日本歌星小林旭在1959年電影《萬里遊俠》中,帶著吉他流浪的形象,他說:「小林旭在電影飾演一個浪跡天涯的吉他手,洪一峰把它改成臺語:〈流浪的吉他〉,我就把那種流浪的意象投射到自己本身,那是我非常非常快樂的時光。」在美國,他結交許多朋友,住過很多地方,從美國洛杉磯,到中南美洲的墨西哥等國家;做過的工作從餐廳演奏、油漆工,到跳蚤市場賣畫……他都甘之如飴。鄭恆隆說:「我那段日子就充電,放空,也找工作,也表演,但是時間不長,一個禮拜二、三次,很輕鬆,很自由……」

1979年,有一群臺灣人聚會,邀請他來表演,鄭恆隆說:「我就表演最拿手的世界名曲目,表演完之後,這些觀眾雖然給我掌聲,但是沒有很強烈的感動。後來有個歐巴桑問我:『少年啊,你會彈〈望春風〉?』我請她哼調子,我就彈了,然後全場的人都開始唱,氣氛就很熱絡。接下來〈雨夜花〉、〈望你早歸〉……大家一首接一首的唱下去,……後來我發現很多人掉眼淚。我就覺得奇怪,我之前開始彈的經典樂曲,為什麼就沒有那麼熱絡,但是這些臺灣歌謠,技巧也不會很難,為什麼就這麼感動?」

鄭恆隆說:「那天晚上我就思索:到底是什麼原因,觸動了這些人的心靈?我認為是成長的記憶,故鄉的呼喚。那晚讓我想起了故鄉、我的童年、家人、朋友、我的……就這樣,一整夜都睡不著。從那時候起,臺灣歌謠就慢慢吸引我,引起我的關注,所以我回來臺灣以後,就開始蒐集這些資料。」

擔任節目製作人 深耕臺灣文藝

兩年之後,鄭恆隆回到臺灣,也曾與朋友投資工廠血本無歸,後來決定獨資創立一家傳播公司。他認真專業的態度,再加上透過圈內人的引薦,成立一家「正凱傳播公司」擔任節目製作人,為公共電視、公益團體、行政院新聞局、國立臺灣博物館等單位製作紀錄片。現自組「水筆仔創作坊」,專事影片企畫製作。談到當時擔任節目製作人盛況,他說:「那時候卡拉OK正流行,日本當時看好華語市場,日本一家製作卡拉OK伴唱帶,也是世界最大的『第一興商』公司,要來臺灣拍一些卡拉OK。」由於鄭恆隆具備專業能力,又略通日語,所以承接下所有的業務:「當時臺灣錄一部卡拉OK的卡帶,只有一萬元,日本給我一首歌十萬,而且一個月拍好幾十首,拍都拍不完。」又由於他對臺灣民謠的熱情,1988年寫了一本《臺灣民間歌謠》,由南海出版社出版,獲得好評。因此,當臺灣的和成文教基金會,以《吾鄉吾土──臺灣民謠交響詩》為名,願意耗資四千多萬,從1991年連續五年在國家音樂廳演出,並製作一系列臺灣歌謠的影音光碟,以交響樂、合唱團與聲樂家表演,推廣到國際上時,鄭恆隆先生就成了不二人選。他說:「因為和成企業從這塊土地成長,對臺灣的感情深厚,想要回饋、做這塊土地的聲音,希望我用不一樣的方式來製作,並且可以推廣到國際。我做了六集,花了六年時間。後來又做了精選集,做成六個國家語言的版本。有德、法、西、日、英、中六種語言,是全臺灣最精緻的民謠製作,連封面的畫都是本土名畫家的作品。」這一系列的節目,就成為喜愛臺灣民謠的人必定收藏的珍品。

後來長榮航空公司希望能將這個音樂在飛機上播放,問他要多少版權費,鄭恆隆分文不取。他說:「那時大概是1996年,長榮副總來問我,這個音樂能不能在飛機上播,要多少錢,我說不用,他以為我腦筋有問題,但是我想的是臺灣音樂被打壓成這樣,難得我製作的音樂,可以跟著你的飛機全世界日本、法國、南美巴拿馬……各地傳播出去,我就說不用錢。」

鄭恆隆熱愛臺灣民謠的態度,更體現在《臺灣歌謠臉譜》一書中。2002年,他集結採訪臺灣民謠第一代作詞作曲家的第一手資料,由玉山出版社出版《臺灣歌謠臉譜》一書,書中有許多史料、手稿、照片,與珍貴的訪談。如訪問當時仍在世,創作〈孤戀花〉、〈港都夜雨〉的楊三郎;創作〈雨夜花〉的周添旺之遺孀,也是臺灣第一代歌手「愛愛」(已於2004年過世),以及創作〈望春風〉的鄧雨賢後代鄧仁輔……他說:「感慨良多。這些臺灣歌謠詞曲作者,在生活上都很匱乏。我最喜歡的是楊三郎先生的作品,無論用什麼方式詮釋,都可以很精準表達其中的情感。但是他後來晚景淒涼,在桃園觀音鄉養豬,這麼優秀、才華堪崇的國寶級人物,生活卻這麼困苦,委實令人扼腕。」

時光荏苒,生命的醜陋與艱苦會過去,詞曲中的人情與美卻能長存。鄭恆隆說,正因為自己浪跡過這麼多地方,對這塊土地有著更多的情感。他提到近日讀書,有感一位南宋高人偈詩,體悟良多:「夢幻空華,六十七年。白鳥淹沒,秋水連天。」浮生回首,即使繁華驟逝,惘然如夢,卻又何嘗不似白鳥翩然矯首,隱於秋水長天的美景之中呢?吟唱起傳誦百年來的臺灣歌謠,相信你我,應該都有如是的感受吧。◇

--轉自第新紀元周刊(3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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