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話

書摘:好詩共欣賞─陶淵明、杜甫、李商隱三家詩講錄

清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第十二幀圖局部。(公有領域)

陶淵明這個作者,他的作品裡邊有非常深微、幽隱的含意,曾使得千百年後的多少詩人都為他而感動。現在大家都認為陶淵明是田園詩人、隱逸詩人,可是你知道嗎?南宋的英雄豪傑、愛國詞人辛棄疾在他的很多詞裡都寫到陶淵明。在一首〈水龍吟〉裡他說:「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我現在年歲老大了,才真正體會和了解了陶淵明,我像是在夢中真的看見了他。

上一次我提到鍾嶸《詩品‧序》「嘉會寄詩以親」的時候曾經說,遇到真正能夠傾心的友人,這也是人世間使人感動的一件事。我舉了杜甫送給李白的詩做例子。杜甫說:「乞歸優詔許,遇我夙心親。」(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我跟他一見面就這樣親近,好像這感情早已在我的內心存在。這就如同《紅樓夢》裡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所說的那句話:「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與生命結合已久的東西和對方有了一種暗合。

杜甫對李白那斗酒百篇的風格極為傾倒,為李白寫了不少詩。他說,「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杜甫〈春日憶李白〉);又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杜甫〈不見〉),熱烈地讚美李白的才氣,深深地同情李白的遭遇。

杜甫和李白是同時代的人,所以有機會相見;而陶淵明和辛棄疾一個生在東晉,一個生在南宋,見面是不可能的。可是辛棄疾說了:「我雖然不能和他當面相逢,但在夢中見到了他。」你們看,這是多麼深切的感情!在前面所舉的辛棄疾的這一首詞中,他又曾說過:「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他說,當我讀陶詩的時候,我相信這位老先生從來就不曾死去,因為他的詩到現在還能夠給我如此鮮明和強烈的感動,使我感覺到他那凜然的、強大的生命力量。

我過去常常引杜甫讚美宋玉的一句詩「搖落深知宋玉悲」(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二)。悲秋是中國詩的傳統,那些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的才志之士,他們看到秋天草木零落,就引起了對自己生命落空的悲哀。因此杜甫在千載之後能夠深深地懂得宋玉的悲哀,並且「悵望千秋一灑淚」,感嘆自己與宋玉「蕭條異代不同時」。足可見到中國古典詩歌中強大的感發生命的力量。

我曾經講到詩人的條件,第一是能感之,第二是能寫之。如果你心裡雖然很感動,但不能寫出詩來;或者雖然寫出詩來,卻不能傳達你的感動,那你就失敗了。有一位朋友和我談到,他非常喜歡詩,也有寫詩的感動,卻沒有寫詩的訓練。這的確是一件可遺憾的事情。我在加拿大教書,我的班上有一些從香港來到加拿大的中國血統的學生。有的很有天才,對於詩歌藝術的理解能力很強。我對他們說:「你們有這麼好的感受能力,應該寫點東西。」他們說:「老師,不成。我們半途來到西方英語國家,所以我們用英語表達的能力不夠;我們從小就離開了自己的故鄉,所以我們用中文表達的能力也不夠。」像這樣的學生,在我加拿大的班上不只一個。他們有文學藝術的天才卻沒有用一種語言文字表達的能力,這真是人間最大的遺憾。(本文僅限網站刊登)

──節錄自《好詩共欣賞─陶淵明、杜甫、李商隱三家詩講錄(三版)》/三民書局

《好詩共欣賞─陶淵明、杜甫、李商隱三家詩講錄(三版)》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