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文集

楊銀波:廣東底層民工訪談錄

【大紀元11月24日訊】

■題記

本文是2002年12月1日~2003年10月19日的個人調查筆記的其中一部分。在將近11個月的這段時間裏面,我在廣東直接接觸的民工不下于800人,間接接觸的民工則更是不計其數。這些民工的來源極其複雜,有不足13歲的四川省自貢市女孩,有年過70歲的重慶市城口縣老人,有從福建省福州市監獄釋放的搶劫犯,更多的則是大量樸實而貧窮的農民。本文將以6則最爲普通的訪談,揭示出這樣一個衆所周知的事實:廣東的發展史就是民工的血泪史。

我希望大家能從這些實錄的文字裏面,深刻地感受到作爲社會最底層的他們在叙述背後的强烈憤怒。我希望我們今後的目標,不要僅僅局限于關注政權的更替,而更應從長遠的角度考慮到政權更替後可能出現的暴民社會。我們要改造土壤,從而改造我們自己。今天紅色政權實質上已經被抛弃了,它的人性力量已經微乎其微了;我們要擔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有了一個改天換地的機會,我們很可能被那些已遭多年打壓的弱勢者反過來狠狠打壓——他們對權力的瘋狂崇拜和徹底憎恨都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我的一個作家朋友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有一個民工走在街上提起刀來砍我,我不會驚奇,你也不要驚奇。因爲,當他們遭受苦難時,我們,以及這個社會,曾是那樣地冷漠和勢利,他們難道沒有充分的理由來對這些冷漠者和勢利者進行報復?”爲了不死于同胞手中,請從現在開始讓更多的同胞不死。

■民工訪談錄

一、葉小飛(1986年生于貴州省正安市。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鍾村鎮石壁昊駿木材廠)

楊:將來有什麽打算?

葉:賺點錢,起兩間房子,再結個婚,生個孩子,要他好好讀書,別走我的老路。其實我也想讀書,但沒機會了。現在貴州那些學校,讀不讀一個樣兒,盡教出些混蛋,耀武揚威的。我這個人就認命了吧。

楊:貴州爲什麽窮,想過沒有?

葉:人口衆多,土地稀少,資源匱乏,教育也差,東邊的人不過來,經濟吸引不了人才,投資也少,政府無能,福利做得也差。再有,貴州人的性格比較複雜,好些外地人很難過來相處。像上次中國搞法官考試,你說上海百分之八十幾都通過的人,你拿六千塊一個月給他,他會看得起?西部無論怎麽開發,人的觀念轉不過來,一切都是白搭。我對貴州沒抱什麽希望,窮唄,窮就窮吧。我看不慣發達地區的人,可以說是嫉妒吧,虛僞、狡詐、勢利,他們什麽都占齊了。

楊: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葉:走到哪個山頭唱哪首歌,能够出來,還算比較順利。我的要求不高,錢少無所謂,活得像條狗就像狗吧。

二、賈福政(1984年生于貴州省正安市。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鍾村鎮石壁昊駿木材廠)

楊:家中怎麽樣?

賈:我比葉小飛家中要好點,爸是做生意的,收猪去賣。有時一個月有1000多,有時七八百,還行。但土地太少了,那時我爸只分得有2.6畝地,2.6畝地現在供6個人。貴州這個地方,比如說我們正安吧,就只有煤,樹木早些年被大量砍伐,就出了幾個大老闆,賺的是狠心錢。工廠又少,西部大開發要在我們那裏搞大行動,我看恐怕是個玩笑。

楊:現在做體力工,10年以後呢?

賈:其實這也是我感覺到的緊迫感,將來我們也許就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了。你看我在衛校學的是醫士專業,但出來又好像沒多少用。大學也是一樣,學費一年比一年高,學的東西用的少,耍的時間多,無非拿個文憑,文憑吃苦了我。中國形式主義太厲害,真正的人才有許多都是在起跑綫上過五關斬六將,是個病態國家。政策殺人啊。

楊:對廣東這個地方是何態度?

賈:沒感覺,沒感情。當地人始終歧視外地人。競爭比較大,人品差,不耿直。但對貴州也沒感情,廣東、貴州都一樣,飄唄,飄到哪里算哪里。哪個地方都不喜歡,但不喜歡也無濟于事,覺得哪個地方都無所謂了,混唄。

三、姚英(1979年生于重慶永川市。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大崗鎮興泰鞋業有限公司)

楊:你們這個廠有7000多名員工,大多數年齡都在20歲左右,十幾歲的妹子不少啊。你什麽時候來的這裏?

姚:去年11月20號。

楊:工資和勞動程度是怎樣的狀况?

姚:一進來,組長說,新來一個月,工資只有正班工資,一個月540塊,18塊錢一天。一進來,適應不了,周圍到處碰到有人暈倒。早上7:00就開始做工,一做工,鞋子來了就堆起一大堆,沒辦法,上個厠所都不行。組長管得嚴,只要看見你工作綫上還有七八隻鞋,馬上吼你。忙到12:10回來吃飯,精神高度緊張。13:00又幹工,做到下午16:50收工。又吃飯,17:30開工加班。第一個月進去,發現廠裏加班跟正班不一樣,正班要打卡,加班不打卡。組長說:“貨來得多,加班時間可能到晚上1:00,可能到晚上2:30,反正一點鍾做不完,做到兩點,兩點鍾做不完,做到三點,大家精神點兒!”我忙得心慌,又發現旁邊暈倒一個,我就怕了,貨堆得越來越多,組長走過來就吼我:“你像是來找吃的嗎?”

楊:一天干17個鐘頭?

姚:有時還不止呢!動作慢的,飯都吃不成。一天干20個鐘頭,還有4個鐘頭睡覺。貧血,體力不支,有個員工從椅子上掉下來,被人扶出去後,第二天又做工16個半鐘頭。吃東西,冷饅頭兩三口就咬了。哎,可憐得很。

楊:你們廠一日三餐吃些什麽東西?

姚:哪里有一日三餐?一天才兩頓飯,早上沒伙食。別人總是不吃早飯,但我要吃,我餓不得,餓肚皮要頭暈。我現在都瘦17斤了!

楊:中午是些什麽菜?

姚:兩個菜,一葷一素。

楊:相對而言,還算好。

姚:呸!哪里好?肉就是些小末末,全是青菜,上頭說得好聽,啥子清蒸魚頭,啥子紅燒牛肉,哪里有?是給老闆吃的吧。晚上跟中午一樣,甚至還不如。比如我們這種工作情况,晚上應該加餐吧。但貨來了,你咋個走得脫?一回來,饅頭全是冷的,沒人幫你熱一下,反正泡在開水裏頭,等它發脹,幾口就喝了。

四、葉飛(1975年生于重慶永川市。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鍾村鎮順豐飲料廠)

附:釋放證明書(2001)字第52號

  

  茲有葉飛,男,現年26歲,系重慶永川市人,因犯搶劫罪于一九九六年十月三日經厦門市湖裏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剝奪政治權利(空)年,自1996年8月21日至2002年8月20日執行刑改。在執行期間,曾被依法于1999年5月12日、2001年1月18日經福州中院裁定,分別减刑10個月、8個月,刑滿日期爲2001年2月20日。現因執行期滿,予以釋放,特此證明。

  

  (公章)福建省監獄管理局罪犯收押中心閩侯大隊

  二00一年二月二十日

  (此頁由被釋放人員保存)

  

楊:現在回憶起你這28年的人生,最大的感受是什麽?

葉:慚愧。

楊:在坐牢之前和坐牢之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葉:之前魯莽,之後懂得了沈默。

楊:對待社會的態度有何轉變?

葉:總覺得脾氣還是沒變,始終認爲愛拼才會贏。

楊:你女兒葉馨格呢?你怎麽讓她去面對你複雜的一生?會告訴她“你的爸爸曾是勞改犯”嗎?

葉:我會盡全力讓她好好讀書,多學點知識,她自然在成長之後會理解,等到她完全理解我的時候,我想我已經老了。

楊:現在自己有何打算?

葉:靜下心來,找點錢。起碼一條,回家的路費要找到。不能再偷再搶,錢要來得幹淨。我曾評價走我們那條路的人,屬于“饑寒起搶心”。我這輩子玩的女人雖多,但也不算是“飽暖思淫”。我决定在這邊把路費錢找到後,回家鄉農村發展,打工不是長久之計。

楊:你恨不恨那些在社會上、在派出所、看守所、監獄裏曾狠打過你的人?

葉:恨肯定恨,但恨也沒用,畢竟我也有打別人的時候。

楊: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回被打?

葉:如果派出所、看守所和監獄都不算的話,應該是1995年在廣東潮州放黃色錄影嫖女人被打的那一回,打得走都走不動了。

楊:對于現在那些走你老路的人,你最想說的是什麽?

葉:人應該去體會一下才知道是對是錯。要親身體會,憑說憑講根本體會不到。要身臨其境,親身去感覺才曉得岸在何處。

  

楊:你在監獄的一些好朋友,有出來的吧?

葉:有,但沒碰到。有一回,我姐姐接到監獄兄弟張增澤的電話,說讓我到福建省福清市去發展,你曉不曉得福清是個什麽地方?號稱“小香港”,魚龍混雜之地。那次我沒接到電話,是姐姐接的,以至于後來一直沒聯繫上。

楊:你這次在廠裏做了20天,有400塊錢,你們廠裏不給,你爲什麽捨得丟工資走人?葉:不計較。要是依我過去的脾氣,我早就提它一捆雷管,把全廠都炸翻了!哎,算了,不求富貴,只求平安。

五、鄭傳餘(1975年生于貴州省正安市。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鍾村鎮石壁昊駿木材廠)

楊:出來幾年了?

鄭:5年多。原來在番禺市橋一個私人食品廠,幹了兩三年。後來到番禺鍾村順豐飲料廠,幹了一年。最後到這裏,才進來不久。

楊:23歲以前幹嘛?

鄭:在家搞火炮廠,算是鄉鎮企業吧,但被公安部門查封了。這年頭規章管理多,我們火炮廠規模比較小,也就五個人,那時有400多塊一個月吧,上稅比較多,20%。查封之後沒辦法,南下廣東找口飯吃。貴州太窮,開發不起來,政府條款又多,屁眼大個事情都要這樣證那樣證,這個費那個費,有幾個在搞本地錢嘛?遵義、貴陽要好點,前些年搞建築有搞頭,現在就難了,旅游業也開發不起來,治安比較差,膽子大的才敢來。老呆在貴州沒意思。

楊:23歲進食品廠,有沒有搞頭?

鄭:廠小,剛進去300塊錢一個月,後來幹了大半年才好說歹說漲到600。銷得還是快,廠小是小,但它就産一種食品,就是我們貴州的洋芋,弄成粉,壓成吃的,運出去。廣州批發市場、大理批發市場、花都批發市場、陳村批發市場都在賣。我們搞頭不多,廣東老闆吃錢凶得很,廠裏員工最多時才12個人,最少時才7個人,老闆錢賺了一大把,還有點蠻不講理。最後我乾脆走了,但他把工資卡住,我有300多塊錢遭那狗日的吞了。吞了就吞了吧,就到順豐飲料廠去了。

楊:搞飲料的多半是半年好半年差,夏天好,冬天差。我看前幾天順豐又在招工,估計是儲備員工,現在你去搞個泥水工,指不定還要24個鐘頭去當搬運。

鄭:你說得對。順豐有1000多個員工,廠比較大,你看你桌子上的這瓶“雪檸”飲料就是順豐產的。說白了,廣東這個地方就是資本主義,而且還不是正常的資本主義。沒有考慮你是打工仔,你辛苦,他不考慮這些,他就圖撈幾個錢。你要錢你就來,一來就卡住你。你要走可以,對不起,錢可能只結賬50%。你要不要?不要就一分錢沒有。你反正就是條狗,奴隸,廉價勞動力,這是他媽人吃人的社會!

楊:在這個地方有啥子打算?

鄭:找不到錢就不回去,要是找到幾個錢的話,回去還是幹老本行,把火炮廠弄起來。我爸媽土地少,我們全家人還兩畝地都不到,他們就喂幾條猪,搞點副業,穀子一年倒可以産1000多斤。我就叫幾個老手來把火炮廠搞起來,哪個不想多弄點錢?現在這個社會,說得正規點,以經濟建設爲中心,說得土俗點,就叫弄錢。有錢就是大哥,沒錢你就把嘴巴跟老子閉好。

楊:在廣東呆了五年,對廣東和廣東人印象如何?

鄭:廣東呢,你說找不到錢,偏偏又有人找到了錢。你說找得到錢,你看我又沒有幾分錢。哎呀,做啥子事情還是靠自己,做這樣那樣都要靠自己。廣東人呢,不怎麽好,反正你是打工的,你就是被人家看不起開,你說的是四川話、貴州話,你不是人家啦呀啊呀嗨呀嗨呀那個語氣,人家就是把你當外人。這些年,我們四川、貴州的人越搞越聰明了,像過去這個東升農場吧,四川當總管的越來越多,鬼點子、餿主意越出越多,所以叫川耗子嘛。貴州還不是一樣?聰明人越來越多。我就是看不來老鄉吃老鄉,中國人該對外不對內,現在是自己人整自己人,不整你整哪個?

楊:對這個社會怎麽看?

鄭:難說。爲啥子要說難說呢?你說不好吧,但又有好的地方。你說好吧,像我們這種,打工的有時候飯都吃不起,比討飯的還不如,這樣費那樣費一交,還有幾個錢?只不過呢,出門在外,江湖朋友多多結交,你我今天好,那我們就掏點錢來買把面,打二兩酒,弄半斤花生,生活還不是照樣過了?到了哪個山頭就唱哪首歌。不平的事情是多,這社會沒有人把“公平”兩個字寫得清楚。

楊:你自己如何評價自己?

鄭:沒有錢,就是沒能力。這社會,沒有錢就弄錢,有錢就圖名氣。他是人,他可以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晚上換三百六十五個小姐,他可以吃好喝好還有人獻殷勤拍馬屁,爲啥子我就不行?還是要承認人家有靠山有能耐。你管得人家現在如何,人家比你眼光看得遠,看得到錢罐罐,你就是不行。運氣也在裏頭,像我們這種“前無殺手、後無救兵”的人,沒朋友提拔,沒人看得起,活得像條狗,人家看你就是狗屎,你就是厠所裏頭的糞。話說回來,再有勢力的人,沒錢也是白搭,你官再做得大,沒錢你還是升不上去。

楊:人有權有勢,還得講點情份,不然等于後院起火。

鄭:兄弟這句話說得好。現在世界上這些國家,包括中國,幹啥子事情還是要有情有義。你不講義氣,看你不順眼,就要跟你搞。不要小看了老百姓,一小看,你就一輩子活得不耐煩。你沒把我欺負到原則上,我可以接受,我就給你當狗。但是你弄得我鬼火冒上來了,我二兩酒一喝,就要跟你鬥一下。我有幾分錢,我可以喊個殺手來殺你,我才不信你的頭是鐵做的,鐵做的鋼鋸都鋸得下來!

六、周正全(1965年生于重慶市江北區。打工地點: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鍾村鎮順豐飲料廠)

楊:有沒有什麽顧忌?

周:顧忌?顧啥子忌?殺了他就沒顧忌,今晚就可以殺他,你信不信?我們來賭一把,今晚我殺不了他,我把我的腦殼端下來拿給你。只要走得脫。我在這個地方這麽多年,我還不曉得走哪條路?在中國,真的是所有殺人犯都遭抓了?鬼才信!今天晚上我就要搞他,把他殺了,走脫,跑到外地去,哪個曉得我?沒跑脫把頭端給他就是,跑脫了就是大哥!哦,你以爲我要殺了人等著讓人來抓,我不曉得跑?

楊:重慶人在廣東受欺負,爲啥子?想過沒有?

周:經濟不行,開發地又少,國家重視情况不一樣。這年頭貪污腐敗凶得很。重慶人不要小看,腦殼複雜得很,啥子爛點子都想得出來,專跟我們這種人對起幹。我在這裏呆了九年,受了廣東人九年的罪。這個廠是一天不如一天,現在一大堆員工結帳走了,都看不慣這個地方。民心所向,跟老百姓對起幹的就要遭殃。吃得又簡單,廠裏頭管得又嚴。這算啥子廠?!他媽的黑社會!黑吃黑!

作者簡介:楊銀波,社會活動者,原籍重慶。自2000年起行走中國,調查、采訪、記錄、拍攝、寫作、上書。主辦《百年鬥志周刊》。

——原載《人與人權》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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