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波:青樓中的真人性

——獄中讀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劉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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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2日訊】陳寅恪先生所作《王國維紀念碑銘》,僅有253個字,卻反覆用到「獨立」和「自由」二詞,特別是最後一段,與其說是對摯友王國維的評價,不如說是陳老先生的自勉:「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儘管,在1949年中共掌權之後,在毛澤東對知識分子的瘋狂迫害中,陳寅恪先生沒有如梁漱溟先生那樣,做出什麼仗義直言的驚人之舉,但他卻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踐行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4年,中共邀請陳寅恪先生出任第二歷史研究所所長,陳老先生親自口授了一封覆信說:「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不止我一個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從來不談政治,與政治決無連涉,和任何黨派沒有關係。」因為,「我認為研究學術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三聯出版社1995年版)

在老毛的時代,陳老先生遠離社會喧囂,不參與由郭沫若領銜的御用史學班子,專心做學問,殊為不易。晚年的陳寅恪先生致力於《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的寫作,後者是陳寅恪先生的最後一部著作,也是醞釀、寫作的時間最長,從1953年動筆到1963年竣稿,八十萬字,歷時十年。他能夠耐住寂寞、頂住壓力、克服目盲,通過口述,讓助手筆錄成書。在學術成為政治婢女、知識分子成為極權者玩物的野蠻時代,能夠堅守學術獨立的知識分子,真的是鳳毛麟角,與郭沫若、馮友蘭一般知識名流相比,陳寅恪甚至就是知識人格的奇跡了。

讀陳老先生的這本書的一大收穫,讓我再一次感歎中國歷史上的奇女子多出於「青樓」。正如陳老先生在此書的緣起中所言:「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毀壞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故而,身處扼殺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的極權統治之中的陳老先生,被柳氏的言行所感動,也就再自然不過了。他甚至從柳如是的「放誕多情」中,發現這位女子的「罕見之獨立」,故而才有「奇」的評價。在三綱五常的男權社會中,似乎只有在正統文化的不屑之處,在正人君子的蔑視之地,女人才真的成為女人,才能真情能放蕩能風騷能忠誠能剛烈能琴棋書畫能深明大義。

在一個三綱五常的男權社會,女人意欲染指權力這一屬於男人們的專利,就非要自我男性化才有可能戰勝男人們,並按照男權社會之標準獨攬朝綱,方能成為絕對獨裁者,如武則天與慈禧太后。可以說,手握大權的女人之所以喪失基本的女性妻性母性,很大程度上皆為男權社會的逼迫所致。傳統中國對女人的要求,奴性乃為第一,以至於奴性吞噬了女性妻性母性,被皇權所表彰的烈女牌坊,就是奴性的最高境界。正如屈原式的愚忠,乃奴性男人的典範一樣。

同樣,青樓女子,一當她們幸運地嫁於某男人,為自己漂泊的賣笑生涯找到了安定的歸宿,回到正統的社會秩序之中,便又失卻了女人的真品質,大多以悲劇告終。「青樓」養育奇女子和真性情,也映襯出男權社會的卑劣和整個社會價值觀的畸形。像錢謙益這類敢於逆天下之大不韙,明媒正娶柳氏為妻者,實在鳳毛麟爪。而柳氏歸一於錢氏之後,也失卻了自由之身的風彩,反而在事關江山社稷的功名上,變得比男人更男人,柳氏在反清復明的抉擇上,就比錢氏更在乎他的一世功名。

從個體生命的角度講,在由「三綱五常」統領的男權社會中,男人可以「妻妾成群」而女人只能從一而終,良家婦女的別名就是馴順女奴的身位。儘管如此,在古代中國,似乎古人對妓女的成見,並沒有今人這般野蠻。司馬相如與卓文君之私奔乃成千古佳話,也大多是出於欣賞二人敢於突破禁忌之舉。看來,那年代還是做「青樓女」更幸福,無怪乎中國古代的大多數吟詠男女之情的名篇,多出於文人對妓女的欣賞和愛憐。李白的豪放,不在他走仕途濟蒼生的宏願中,而在他攜妓縱酒和縱情山水的放浪形骸之中,宋代理學家多指責的「李白詩淫」,恰好成就了酒中「詩仙」。白居易的兩首最著名的詩篇,皆是愛憐女人和吟詠愛情之作的,《琵琶行》以寫藝妓而傳世,第一次把落魄文人與流浪藝妓放在平等地位上;《長恨歌》以昇華了落魄君王與放蕩女子之間的愛情而不朽,也等於用詩歌的方式為楊貴妃的蒙冤翻案——盛唐衰落的主要責任決不應該由楊貴妃來負,而應該由沉迷於女色的君王來負;李商隱的情詩也飽含難言的愛之痛苦,宋代的柳永以寫青樓女成名……時至今日,柳永的名詞《雨霖鈴》仍然讓我長讀長新: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雨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由此可見,對於失意男人來說,女人才是心靈的家園和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在中國古代,那些才華橫溢而又率性天然的男人,青樓不僅是滿足性慾之地,更是尋找真女人真性情之處,是他們仕途失意時的情之所寄,如同他們把仕途上的屈辱哀怨轉化為對青山綠水的留戀沉浸。「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和「同時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皆是發自落魄男人的靈魂深處的名句。一望無際的天空和走投無路的人世,男人之間爭權奪利的齷齪和男女之間飲酒賦詩的清純,形成鮮明對比。

這種傳統,大概可以從屈原的《九歌》算起。

古代妓女,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妓女之修養遠在大多數良家婦女之上。秦淮八大名妓的才貌雙全,大概絕少誇張。晚唐杜牧曾感歎「商女不知亡國恨」,實為文人士大夫的不要臉。在「三從四德」主宰的年代,在女人只有孝敬和忠貞的義務而毫無任何自主權的社會,憑什麼要讓女人對「亡國」負責!而壟斷了社會權力和性別統治權的大男人們,衣冠楚楚且道貌岸然,又有幾人知道「亡國恨」呢!

在中國的皇權舊傳統和毛澤東的黨文化新傳統之下,男人不是男人、女人不是女人,因為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全是「主奴」二重人格,就是沒有人性尊嚴、人格獨立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

陳寅恪之讚美柳氏,大概與他1949年後的生活有關。比之於另一些經歷過思想改造的名流而言,陳寅恪老先生還是幸運的,他先後得到過陳毅、陶鑄、杜國庠、周揚、胡喬木、郭沫若、康生等中共高官的關照,即便在最瘋狂的文革時期,陳老先生也能有一張安靜的書桌。而他所有幸運中的最大幸運,就是活在一群智慧而賢淑的女子所營造的溫柔氛圍裡。除了他的妻子唐曉瑩之外,還有女助手、女護士、女京劇演員,共同形成了一道人間溫情的屏障,抵禦著外界的大動亂大野蠻,呵護著陳老先生的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如果在文革的外在瘋狂之中,一些在大批判中被羞辱的名流,回到自家中能夠得到妻子兒女的理解和呵護,也許不至於絕望地自殺。1949年後被中共欽定為「人民作家」的老捨,之所以在文革的批鬥中自殺身亡,就在於社會性羞辱和家庭性劃清界線的雙重絕望。

1998年6月19日於大連教養院
2006年6月9日整理於北京家中(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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