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5)

‧3(上) 上海行

1956年6月下旬,蘇聯第一次正式派出友好艦隊訪問中國,泊留地在上海。新華總社特派我的老友李財因和我前往,配合上海分社的同志們完成這一報導任務。我的任務是寫好最後的兩篇稿件——我軍「南昌」艦到長江口外迎接蘇聯艦隊和蘇聯艦隊進入黃浦江駛達南京路外灘的拋錨地。

這時候,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早已外露,世界範圍內正湧起一股股兇猛的反共濁流,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處於動盪中。在這困難的緊要關頭,鞏固與加強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兩大支柱——中國與蘇聯之間的團結,其意義之重大是不言而喻的。我們不是官樣文章而是別開生面地搞好蘇聯艦隊友好來訪的報導,也就具有一定的政治價值。

6月中旬的一天,我與李耐因登上了北京直達上海的快車。我們幾乎兩耳不聞窗外的隆隆聲,悉心研究隨身攜帶的上海一帶海域的水文氣象圖、訪問活動的細節安排以及一大摞外國艦隊互訪的新聞資料。一到上海,就住進臨時作為接待蘇聯艦隊的指揮中心的外灘南京路口的和平大廈,也幾乎閉門不出,構思我方軍艦到長江口外的海上迎接客方艦隊的第一篇報導的藍圖。

6月19日午夜,李耐因留守和平大廈,準備向北京編髮我將從軍艦上發出的第一篇稿件。我則身著淺灰色英國凡爾丁西裝,內村白色印度綢大翻領襯衫,與來自全國各大報的幾十名記者以及塔斯社駐華記者,登上了著名的「南昌」號護衛艦,向長江口外破浪而去。

20日清晨,兩國軍艦在海上遙遙相遇。我與塔斯社記者,首先跟隨我們的東海艦隊副司令員彭德清海軍少將,共乘一艘銀灰色魚雷快艇,登上了訪華艦隊的旗艦「德米特里‧波日阿爾斯基」號巡洋艦。

這是蘇聯太平洋艦隊的主力艦,排水量達1.3萬噸。在我們這些從未見過偌大軍艦的人看來,它顯得寬大雄偉,也很長,從艦頭到艦尾執行勤務的軍官們,居然要乘坐小吉普車來回奔忙著。

不一會,那艘魚雷快艇又陸續把「南昌」艦上的幾十名中國記者,分別送上了客方旗艦和後面的兩艘雷擊艦。我與來到旗艦的中國記者及塔斯社記者,被邀進艦中的客廳。廳內只有一人多高,使人感到低矮憋氣。但裡面的佈置莊重而豪華:厚實而柔軟的紅地毯,四邊釘得牢牢的新綠色壁毯,一大圈擰著地腳螺絲的沙發,當中擺著油光珵亮的核桃木長方桌,桌上鋪著潔白的厚檯布。桌面上似乎也被固定了的花瓶中,插著鮮艷的紅白相間的玫瑰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但是我們注意到,廳內的正壁上,只掛著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像而沒有斯大林的像。這變化的原因,是無須多嘴多舌的。離開北京時,我們就被告誡過:與蘇聯艦隊任何同志的交談中,不得涉及赫魯曉夫的報告與斯大林事件這類十分敏感的問題;就是中國同志相互交談,如有蘇聯同志在場,也不得談論這類問題。這作為一條紀律。

我嚴格遵守了這條紀律。在登上幾層樓高的艦橋,向艦隊司令切庫羅夫海軍中將的採訪中,在與艦隊參謀長彼得羅夫海軍少將的交談中,在和隨艦的蘇聯海軍報紙的一位中校記者的接觸中,我都專心致志地本著鞏固與加強中蘇團結的宗旨,搞好自己的報導,避口不談任何富有「敏感性」的問題。

不一會,我就借用蘇方巡洋艦的巨型報話台,請隨行的東海艦隊機要科長向「南昌」號傳發第一篇稿件——「新華社上海20日電:新華社記者八時半從蘇聯巡洋艦『德米特里‧波日阿爾斯基』號發出的報導:來自北太平洋的蘇聯水兵們已經看到了長江口兩邊綠色的海岸線。在蘇聯太平洋艦隊司令雷‧安‧切庫羅夫海軍中將指揮下的蘇聯友好訪華艦隊,現在正在中國人民解放軍東海艦隊派來迎接的護衛艦「南昌」號的引導下,向長江口進發……」

稿件經「南昌」號電台傳發到臨時架設在和平大廈樓頂上的東海艦隊小電台,坐守其下一個房間裡的李耐因隨收隨編,並隨時用長途電話傳向北京新華總社編輯部。

這篇稿件正在傳發中,我又一次來到艦橋上,一邊關注著彭德清與切庫羅夫的親切交談,一邊觀察艦隊進入黃浦江的情景,為第二篇報導打腹稿。客方艦隊在外灘一拋錨,我立即換乘我們自己的海軍遊艇登岸,用了大約40分鐘,寫出了一篇約700字的報導,李耐因接過一頁稿紙就編髮一頁,很快又傳到了北京。

當天傍晚,在南京西路中蘇友好大廈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上,主客們就已在當地的《新民晚報》上看到了這兩篇報導,據說評價不錯。其後的報導,諸如外灘的歡迎儀式,客主雙方的相互禮節拜會,歡迎宴會與答謝宴會,上海人民與客方官兵的公園聯歡等等的報導,就主要是上海分社的同志們的差事了,我和李耐因因此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我個人則利用這一難得的時機,認真觀察了一下隨處可見的真實的生活。

6月25日晚,蘇聯艦隊返航海參崴前夕,外灘舉行盛大聯歡會。無盡的人流,從各條馬路向外灘湧去。一輛輛小汽車,開到了和平大廈門口。首長們的夫人們、孩子們和保姆們,喜笑顏開地下了車,在門口警衛人員們的躬迎下,走向了電梯。

當時這裡仍然是接待蘇方艦隊的工作委員會會址,蘇方艦隊的將軍們也還仍然住在這裡。按規定,非委員會工作人員和飯店人員,一律不准入內。但是對於這樣一些人,不僅不受到查問,而且被恭恭敬敬地護送到九樓的寬大樓頂平台上,一覽無餘地靜靜俯瞰壯麗歡騰的夜景。

然而這個賞心說目的「觀禮台」,並非只有少數首長及其親屬和保姆們才有資格光臨。接待委員會的一個工作人員也帶著他的一位女友來到。或許一眼就能認準他們都是些小幹部,守門人朝他們歪著腦袋斜眨著眼,陰陽怪氣地問:「你是哪個等級的,也想帶著女朋友來?」

這把那位男性小幹部氣得老大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才結結巴巴地進出了這麼一句話:「你們,你們為什麼不講平等?」

「平等?」守門人冷笑了一聲,反問道:「『平等』幾個銅鈿一斤?」

艦隊走後,接待委員會和上海市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在中蘇友好大廈聯歡,北京的記者們也應邀參加。看電影時,記者們在劇場後區第一排選下了自己的座位。他們的後面,是海軍的將軍和軍官們。

坐下不久,來了一個斜披著上衣的二大流子式的幹部,喝令記者們及其後兩排的將軍和軍官們立即離座,說這三排是專給首長留的。《解放軍報》的一位少校記者對他說:「這是聯歡會,人人權利均等,還分什麼『首長』不『首長』的!」

誰知這位二大流子式的幹部立刻露出一臉凶相,扯住這位少校記者的上衣,硬要他站起來。而這位少校記者,從小就是常鑽槍林彈雨的老八路,能吃這一套?他怒吼一聲:「你算個什麼東西?!」驚動了整個劇場,把這個二大流子式的幹部喝斥得張口結舌,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下怏怏而去。

「這個人是不是你們海軍的?」少校記者轉身問背後的一位海軍將軍。

「是華東局的。」將軍不屑地答道,「是柯老[注]他們那裏的。」

電影快放映了,一旁的太平門外傳來了男女老幼混雜的歡笑聲。那個二大流子式的幹部慌忙迎上前去。結果並沒有什麼「首長」,而只是幾十位濃妝艷抹的婦女帶著一大幫孩子在門口出現了,他們的身後跟著一群護士和保姆。原來二大流子式的幹部口口聲聲所說的「首長」,竟是這樣一個內中不乏穿開襠褲的五花八門的「首長大隊」。跟在這個「隊伍」後面的,只有一個派頭十足、大腹便便的人,看上去他可能是個貨真價實的首長。這位首長翹著下巴頦,問那個二大流子式的幹部:「為什麼沒搞到好座位,嗯?」見二大流子式的幹部嘟嘟囔囔地說不清,這位首長

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飯桶!」

目睹這場活報劇,記者和將軍、軍官們都忍俊不禁。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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