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回眸流水年華(21)

他站在卡車裏,安詳地向四周瞭望。忽然,他的胸膛好像被錘子猛擊了一下——他看見了兩隻眼睛,那兩隻眼睛是他在一千雙一萬雙眼睛裏也能立刻辨認出來的。他吃驚地注意到,這兩隻一向明亮得出奇的大眼睛,現在變得像霧一樣模糊不清。啊,她在哭!

姑娘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慌慌張張地趕來了。這半年來,經過黨團不斷的批評、教育和幫助,姑娘的「政治覺悟」確實提高了,多次向組織表示過自己的決心:堅決站在黨和人民的立場上,要和右派分子宋祖康劃清界限。在鬥爭會上,她還奉命上臺講過幾句話,揭發右派分子宋祖康的「罪惡」。她十分認真地學習《人民日報》的社論和每一篇發到手裏的反右檔,終於認識到右派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反動嘴臉。可是,當她得到消息,知道第二類處分的右派分子此刻正在行政樓前面集合,今天就要離開學校去勞改,她又忍不住偷偷地跑過來看看他。她通過學習和黨團的啟發、幫助,知道右派分子一個個都是青面獠牙、罪大惡極,因為階級仇恨,或者個人主義嚴重氾濫,要挖社會主義的牆腳,好讓資本主義復辟。可是當她站在雪地裏,看見她的「傻小鬼」一個微笑接著一個微笑,她的認識又動搖了。她做夢也不能叫自己相信:她的傻小鬼——那麼聰慧坦率,那麼熱情忠厚,那麼正直善良的一個小鬼,竟然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聯繫在一起?!他平時走路都不肯無緣無故踩死一隻螞蟻,可是卻存心搞「匈牙利事件」,想叫「千百萬人頭落地」——《人民日報》不是這麼寫的嗎?這半年來,她為他流了多少眼淚!蒙受了多大恥辱!她又恨他又可憐他,而且說實在的,靈魂深處仍然愛著他,因為她覺得他的確是個可愛的人,對她來講,他比任何人都強都寶貴!

「黨是從來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姑娘在心裏面說。「我得相信黨,相信毛主席。他准是一時糊塗,好打抱不平,受了右派的利用,所以也用右派的腔調跟著說了一些錯話。他是無心的,和真正的右派不同。」

於是她恨上章伯鈞和羅隆基,認為是這兩個傢伙坑害了她的親人。可不是嗎?章羅聯盟,想篡奪天下——《人民日報》寫得清清楚楚。

「他明白過來就好了。」姑娘站在雪地裏,繼續想道。「何書記對我說過,只要他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就沒事了。黨對犯錯誤的青年人是很寬大的。毛主席說了,治病救人,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他此刻為什麼老是抿著嘴笑啊?都把人愁死了,他卻還像沒事人似地微笑,這死鬼!你笑什麼啊?是的,他會明白過來的。那時他就好好勞動,過不了半年就回來了。宣佈處分的時候,不是明明白白地講過保留學籍的嗎?所以,他過不了半年就要回來的。那時他已經改造好了,回到了人民的隊伍,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誰也管不著。」

姑娘站在雪地裏,竭力安慰自己。可是當她望著他登上了卡車,她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一顆顆的熱淚情不自禁地往外湧。

「嘟!——嘟嘟!」

卡車的六個輪子開始在雪地裏慢慢地滾動。姑娘的兩隻腳也跟著動了起來。

「嘟嘟!嘟嘟!」

卡車漸漸地加快了速度。姑娘的步伐也加快了。她心裏燃燒著一個熱切的願望。她想追上卡車,和她的「傻小鬼」說句話,只說一句話啊!

「嘟嘟!嘟嘟!」

卡車飛快地向前跑,姑娘也跑得更快了,一邊跑一邊叫,忽然栽倒在雪地裏。密密麻麻的雪絮從天空中降落了下來,降落了下來,沉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壓在她的身上……

一陣刺鼻的腥臭打斷了他的回憶,把他叫回到了現實。母豬鬧起了腸胃病,又拉稀又放屁,混著白汁的一大堆稀便就拉在他面前,離他的腳只有三寸遠。渾濁的空氣充滿了惡臭。他站起來,雙腳小心翼翼地避開豬屎。他把苫子掀開一小半,然後拿起大掃帚,幾下子就把稀屎掃出去了,掃到了積肥坑裏。母豬站立了一會兒,望望他,突然向著掃帚沖過來,呼呼地叫。他馬上退讓到一邊站著,手裏緊緊捏著掃帚,做好了還擊的準備,一旦母豬再來進攻,就用掃帚把它頂回去。母豬呆呆地望著掃帚尖,又抬頭看看他,終於放棄了再度進攻的念頭。它回到原來躺臥的地方,舉起右前肢頻頻扒地,再用鼻子和嘴拱地。小豬都被它哄趕到一邊去了。於是,它兩條前肢屈跪,慢慢地趴下來,然後小心地側轉身子,又呼嚕呼嚕地睡了。小豬也在睡覺,彼此緊緊地擠成一團。

「豬也有它的聰明,知道保護下一代。」他對自己說,一面放下大掃帚,把草苫子重新合蓋上。

他理一理磚上的乾稻草,重又蹲坐了下來。腦子昏沉沉的,想看書又看不進去。也不敢打瞌睡。枯坐著無聊,他的思路又漸漸地轉到了雪上面。

「那年冬天倒是沒有下雪。」他想道,摸摸自己的下巴。

是的,那年冬天確實沒有下過雪,連小雪花也不曾飄過一回。他回校了。姑娘已經在兩年半以前畢業走了。「幫助他搬行李」的那位反右積極分子,留在本系當了助教,現在每次遇見他總是怪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嘿,管這些幹什麼!回校念書總是好的,他本來已經不敢相信自己再有機會坐在教室裏聽課。家信一封跟著一封送到了他的手裏,母親千言萬語,歸併成一句話:要珍惜自己的前途。就連總支書記也對他說:「現在不同以前了。你已經勞動過多年了,改造上有了一定的基礎,回來後好好改造,認真學習,再過半年、一年就可以給你摘掉帽子。」有些好心的同學怕他功課跟不上。他自己也有點擔心:整整荒廢了四年學業,半途插進來能跟上嗎?然而不久便證明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他在班上雖然屬於年齡比較大的幾個裏面的一個,可是無論智力還是毅力,他都遠遠超過其他同學。勞役可以奪走他的青春,卻不能奪走他的智慧:他來了個滿堂紅,門門五分。

  但是,剛剛開始有點消散跡像的烏雲重又在他頭上集結。八屆十中全會的公報發表了。偉大的毛主席發出了偉大的號令: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於是,保衛處三天兩頭找上門來,無緣無故把他訓斥一頓。於是,同學們躲著他,不敢和他說話。於是,他的書包和床鋪常常被偷偷地檢查。於是,晚上上自習必須坐在指定的教室,由指定的同學「陪著」。於是這,於是那,有多少個說不清道不完的「於是」啊!他不能一個人上街。逢到節日,他必須整天坐在寢室裏,上廁所也得「請假」。上勞動課的時候,同學們都以民兵的形式整隊,他一個人游離在隊伍後面,不敢跟得太近——怕混淆了敵我界限;也不敢離得太遠——磨磨蹭蹭,你不願意勞動嗎?開會的時候,常常突然有人來通知:「今天的會你不許參加!」或者:「這個報告不讓你聽!」於是他站起來,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退席。他心裏記住母親的叮囑,咬著牙忍受著種種淩辱,功課照樣門門五分。在「改造」上也不敢放鬆:每週一份思想彙報,從不間斷;一學期寫一篇思想總結,比作論文還要認真。此外,他還很注意公益勞動。別人不願意賣飯,嫌它麻煩,他就每次必到,非等到大家都吃完了才走,走之前還要把食堂打掃得乾乾淨淨。有一個冬天的早晨,又該輪到他們班賣飯了。可是外面正在下雪。同學們躺在被窩裏,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願意爽爽快快地去。他第一個走到食堂。大師傅剛把饅頭和稀飯抬出來,他在賣飯桌前坐了下來,掏出了鋼筆。有幾個用功的低年級學生稀稀拉拉地來到食堂。他立刻給他們劃卡片,又熱情地給他們拿饅頭,盛稀飯,一個人幹著三個人的事。班長忽然神色慌張地跑到了食堂。

  「宋祖康!我來賣吧。」班長一把奪過他手中盛稀飯的勺子。

「好的,我來劃卡片。」他又走到賣飯桌前坐了下來,心裏感激班長來得及時:一個人幹三個人的事,真是忙得他有點團團轉。

「老田!你快去劃卡片。」班長對剛剛踏進食堂的一個同班調幹同學吩咐道。

「你去吃飯吧,我來劃。」老田皮笑肉不笑地說。

他收起鋼筆,走到盛饅頭的籮筐前面:今天輪到他們班賣飯,他怎麼能先吃飯呢?他得最後一個吃才對。可是班長又提著勺子走過來對他說:

「宋祖康!你去找把掃帚掃掃地吧。」

他順從地去向大師傅要了一把掃帚,心裏挺納悶:今天班長有點神經病吧?賣飯的人連一套還沒有配齊,卻叫我去掃地。地很乾淨,根本用不著掃。而且,吃飯的時候掃地也不衛生呀!應該等大家吃完了飯再掃才對。他手裏拿著掃帚,站在那裏發愣。一位有頭腦的好心人走過來,羞紅著臉對他悄悄地說了幾句,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昨天下午團員政治學習,討論當前國際國內的階級鬥爭形勢。有個外號叫「小麻雀」的女同學,突然在會上提出一個怪耐人尋味的問題:為什麼右派分子宋祖康每次總是搶著去賣飯?

「毛主席教導我們:『階級敵人是決不會甘心失敗的,他們每時每刻都在夢想恢復失去了的天堂。』」「小麻雀」振振有辭地說。「我們必須提高警惕。以後不許他再去賣飯。說不定這個右派分子要下毒手,在飯菜裏撒上一把毒藥,來毒死我們的階級弟兄。」

大家心裏全明白。於是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沉默了將近五分鐘。沒有誰敢提出異議。這個提案被一致通過了。「小麻雀」得意地臉笑心也笑:是我第一個提出來的,將來畢業鑒定該說我無產階級立場堅定,分配我一個好工作吧?政治掛帥嘛,業務差一點不怕它。——「小麻雀」最恨宋祖康門門功課都得五分,因為她自己常常不及格。

  明白了悶葫蘆裏裝的是什麼藥,他立刻放下掃帚,默默地走出了食堂。這時雪下得更大更密了。灰色的雲層蒙住了整個天空。一朵朵的雪絮降落在他的頭上和身上,雪絮又飄落到了他正在發燒的臉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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