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憶嚴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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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把 破 傘

我第一次聽到嚴鳳英這個名字純粹出自一個偶然。

而這個偶然的發生,卻又相當奇特,它緣於一場雨,更確切地說,那是由一把破傘引起的。

1955年,我十四歲,正在南京五中讀書。一個苦風淒雨初冬的晚間,我剛剛放下飯碗,住在同街的同學聶良熙來喊我到學校去看電影,說是今晚連續放兩部片子,都是蘇聯戰爭片。外面的雨正大,好在他帶了把頂上有個缺口的傘,我匆忙同他一起頂著那把破傘趕去了學校,進了大禮堂後早已座無虛席,我倆只得蹲在第一排前面的地上,那時我們還是大孩子,只要有電影看,哪還計較位子的好壞。

首放的是蘇聯國內革命戰爭片《革命搖籃維堡區》,乒乒乓乓又打又殺,壞人敗了,好人勝了,看的挺過癮。第一部映完後中間休息十分鐘,喇叭裡預告下一部放映的是戲曲故事片《天仙配》,我身後兩位高中女同學說這是部黃梅戲片,講的是七仙女下凡故事,唱的蠻好聽的。我一聽是什麼黃梅戲,頓無興趣,拖起同學就要回家,可我這同學是個對電影貪得無厭的傢伙,不管什麼片子,從來不願白白放棄。更糟糕的是外面雨已經越來越大,沒有他那把破傘,我根本回不了家!不得己只好再蹲下來耐住性子「陪著公子讀書」。

那時我在我們音樂老師余尚志先生的教誨和影響下開始對古典音樂感興趣,這余老師是華東音專畢業的,鋼琴彈的極好,曾經舉辦過獨奏音樂會。他見我這個半大不小的「蘿蔔頭」居然也喜愛古典音樂,對我頗為另眼相看,經常給我開點「小灶」,講些亨德爾、巴哈、海頓、莫札特、貝多芬、門德爾遜,勃拉姆斯、柴柯夫斯基等等大師的生平和作品。(他特別喜歡柴柯夫斯基,我之所以終生酷好老柴的作品,同余先生對我的影響大有關係)這余先生還有個怪癖:特別討厭中國地方戲。按他的話說,那都是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花鼓淫戲』」。有這位使我崇拜得五體投地的老師如此說法,加上少年的無知和狂妄,地方戲給我的印象也就可想而知,說得婉轉一點是不感興趣,內心實則是嗤之於鼻,不屑一顧。記得當時越劇片《梁山伯與祝英台》曾經轟動一時,我對這部片子就特別感冒。

然而為了等同學的那把破傘,現在我不得不看這《天仙配》了。

銀幕上很快出現了茫茫雲海,一段若隱若現的中國簫前奏過後,漸漸飄來七仙女哀怨的「天宮歲月太淒請,朝朝暮暮數行雲……」,我一聽覺得有點耳熟,那時年齡小腦子轉的快,馬上想到這段旋律竟有些接近柴柯夫斯基的《歌謠風行板》,緩慢低沉、淒婉動人,完全不是我想像中地方戲那種輕佻低俗的怪腔怪調,不僅曲調動聽,伴奏、背景音樂也非常優美,聽著聽著不覺有些入迷,我不禁奇怪起來:中國怎麼還有這麼好聽的戲曲音樂?看來余老師說的並不對呀!

就在鏡頭拉近七仙女,出現她面部特寫時,我身後高中女同學激動起來:「她就是嚴鳳英,她就是嚴鳳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嚴鳳英這個名字,第一次知道黃梅戲這個從未聽過的劇種。

在接下來的路遇、上工、織絹……裡,我很快融進那些精采的表演和優美的音樂裡,七仙女那動人的唱腔像千萬縷五采繽紛的絲線,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把我帶進了主人翁的悲歡之中,我已完全置身戲內,什麼下雨,傘,回家,早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當七仙女撲在昏迷的董永身上悲愴地唱著「……你我夫妻多和好,我怎能忍心把你丟拋」時,銀幕上嚴鳳英聲淚俱下的動人表演打動了所有觀眾的心,全場一片唏噓之聲,我身後兩個女同學早哭成淚人兒。

最使我難忘的是那尾聲———

在樂隊輕柔的絃樂振音背景上,女聲二部合唱由弱漸強淒婉地唱出了「啊……」,接著轉入齊唱「來年春暖花開日,槐蔭樹下把子交……」,那懾人魂魄的旋律聽的我如醉如癡,每一□字,每一個音符,都在敲擊我的心靈,到最後一句激昂的「……天上人間心一條」時,我已淚流滿面,難以自持。當七仙女飛向高空的身影越來越遠,溶進天幕,漸入的「完」字由小到大定格不動了,我仍然淚眼模糊地盯住那一片白色的銀幕……。

還是我的同學把我拉了起來。

那時我還正處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齡,可這部《天仙配》使我強烈地感受到了人間的悲歡離合,並由此激發起了對極權專制的憎恨和對善良弱者的同情。這些感情後來之所以能貫穿我一生,是因為那些動人的音樂挾著它們嵌進了我的靈魂,從而在我心裏牢牢地札下了根。

那個雨夜的那場《天仙配》,無疑已成為我人生旅途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里程碑,它記錄下了我一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結的誕生。從那一瞬間起,嚴鳳英和她的黃梅戲就與我結下了不解之緣,並伴隨我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正因如此,我始終記住那個雨夜,那把破傘,那個奇特的偶然,儘管那已是半個多世紀以前遙遠的往事。

從此以後,我癡迷地戀上了嚴鳳英的黃梅戲,同時,石揮、桑弧、時白林、王文治、陸洪非等創作、編導影片《天仙配》的前輩都成了我的尊崇對像;特別是石揮和時白林,更是我終生仰慕的導師!

石揮先生以其卓越大手筆把《天仙配》拍成了一部膾炙人口、經久不衰的戲曲故事片,使嚴鳳英和她的黃梅戲名揚天下,給後人留下了一部傳世絕作,名垂千古!沒有這位中國電影巨匠導演的影片《天仙配》,很難想像本來名不見經傳的黃梅戲能在一夜之間走進億萬人家,並從此奠定了在中國戲曲界的地位。儘管石揮先生命途多舛英年早逝,單憑這部不朽的傑作就足以使他彪炳史冊,永遠值得後人景仰。

黃梅戲音樂在海內外的廣泛流傳,則主要歸功於時白林先生。

時白林先生創造性地運用古典音樂傳統手法對先天不足的黃梅戲大膽地進行了創新、改革,為黃梅戲音樂注入了新鮮血液。隨著對黃梅戲音樂結構的重大調整和不斷完善,和聲、對位、配器的引用,極大地豐富了黃梅戲音樂的表現形式。在中國的戲曲音樂中,能將復調手法如此成功地運用到唱腔、伴奏,描寫音樂中的,當推時白林先生為第一人!《天仙配》中的「劇終合唱」,《女附馬》中的「洞房合唱」,《牛郎織女》中的「雲房合唱」,已成為中國戲曲音樂中合唱的經典之作,優美的旋律通過嚴謹的對位並行,充分發揮了多聲部豐滿、和諧的特長,給人聽後留下極深的印象!

除唱腔外,時白林先生在影片《天仙配》中的描寫音樂和背景音樂的設計上也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並取得了絕佳的效果,「鵲橋」、「下凡」、「路遇」、「織絹」中的幾段描寫音樂,既充滿了詩情畫意,又有對主人翁情緒的渲染,優美的旅律加上充分發揮各種樂器音色特點的配器,使人聽後迴念難忘。即以「織絹」臨尾部的那段背景音樂為例:從一聲雞鳴提醒天將拂曉,六位姐姐深情地齊聲道出「七妹,你要多多的保重……」開始,到七妹仰望遠飛九重的姐姐們的背影,在這段50秒的姊妹珍重道別畫面中,時白林先生匠心獨具地設計了一段二胡二重奏,這段纏綿悱惻的優美旋律極為貼切地表達了六位姐姐同七妹分手時戀戀不捨、依依惜別的動人情景。接下來,隨著七女面部由悲到喜的表情切換,背景音樂一下轉入輕快活潑的小快板,引出了董永和七女的讚絹對唱。幾十年來每聽到此,止不住擊節讚歎!

時白林先生改編的《滿工對唱》,可謂中國五十年來最受歡迎的黃梅金曲,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在國內不會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者不乏其人,而不會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的則寥若晨星!一□中國人即使身處異國他鄉,只要哼起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馬上就能很快找到自已的同胞。

從看了那第一場《天仙配》開始一直到1965年,凡是我所在的城市中只要電影院放映《天仙配》,我總要去看。有次南京延齡巷兒童劇院(後改為新光影劇院)放《天仙配》兩天,頭天我從上午早場一直到晚場一連看了五場。第二天特地告假又連看了五場,以至門口收票員後來總用驚異的眼光打量我,懷疑我精神上是否出了毛病。在這十年中,我至少看過二百遍《天仙配》。

除了1955年第一次看的那場《天仙配》外,最使我難忘的是我還在勞改服刑期看的那一場。

1978年暮秋,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一些「毒草」文藝作品逐漸被「解放」,那時我還在南京第四機床廠勞改。十一月初一個星期天休息日下午,我正在俱樂部室內拉琴(註:那時我在獄中的處境已有很大的改善),突然中隊幹部來通知全體犯人集合到大禮堂看電影,由於是管教科臨時決定,事先誰也不知道放什麼片子。

在勞改隊看電影一直被視為是教育、改造犯人的一種手段,凡是放電影,全體犯人必須集合到指定場所觀看。1977年後,隨著處境的一些改善,我經常在放電影時以身體不適為借口一人留下,「老干」們對此倒也不予計較。這天我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隱隱感到今天也許不會放《南征北戰》、《地道戰》等看過無數遍的洗腦破爛貨,決定隨大家一起去消遣一下。

當銀幕上字幕還沒出現,一下奏出那段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片頭音樂時,我登時驚呆了!心臟立即劇烈地狂跳不已!!!

——這是《天仙配》!這是久違十幾年的《天仙配》!!!這是不知令我魂犖夢繞多少回的《天仙配》!!!

就像一個死去的親人突然一下子活過來微笑著站在面前一樣,一種難以抑制的暈眩使我一瞬間忘掉了一切,我已不能思想,我已喪失感覺,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到我很快清醒過來,再度看到那些親切的畫面,耳邊又被那些醉人的旋律所環繞,那時我才真正體驗到什麼叫百感交集,欣喜、悲哀、歡樂、痛苦、希望、失落、興奮、惆悵,一一跤錯著在我心頭掠過,特別是面對銀幕上七仙女那美麗姣好的形象和柔美婉轉的演唱,再想到嚴鳳英已步石揮後塵永遠離開了人世,在悲愴的絕望中我不禁心如刀絞……。

天妒英才,一部燴炙人口影片的導演和女主角先後在政治風暴中被逼自殺,且均屬英年早逝,在人類電影史上絕無僅有,蒼天瞎了眼哪!

我們政治犯的命運和文藝界「毒草」的命運似乎從來都是休戚相關的,《天仙配》這株打入地獄多年的「大毒草」的重新問世,在堅冰尚未解凍的1978年,使我隱隱看到了遠處地平線上一線曙光,我預感到離天亮已經不遠了。

兩 元 錢

1957年7月,那時我已在武漢讀書,當時正是反右鬥爭的高潮,由於我在班級會議上一次不識時務的發言,使我一下子成了批判對象。〔參見拙作《南京慧圓裡6號的母子冤魂》〕我幾乎每天都在不停地寫檢查,在大小會議上作檢討並接受別人的批判。

一天下午開完對我的批判會後,我從教室返回宿舍,途中經過教學主樓門洞,駐足看了一會報欄裡當天的報紙,忽然一則醒目的演出消息映入眼簾:「安徽省黃梅戲劇團來漢演出」!仔細一看,嚴鳳英、王少舫、潘璟琍等都來了!!!明天下午在漢口武漢劇院演一場,後天晚上在武昌湖北劇場演一場。

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頓時將我多日以來的委屈、傷心、煩惱、痛苦全部一掃而光。自從看過電影《天仙配》後,我一直幻想有一天能親眼目睹嚴鳳英的演出,哪怕只是一出折子戲,甚至一句親口唱,一個親身招式也是好的,想不到這夢魅以求的機會突然從空而降逕直飛到了我面前!儘管這來的不是時候,但這己足夠令我欣喜若狂,及致忘乎所以!

當我一邊用杓子敲著搪瓷碗一邊笑咪咪地吹著口哨去食堂時,同學們都用詫異的眼神看我,懷疑我是不是出了毛病:一小時前還站在台前纍纍如喪家之犬的挨批,怎麼轉眼之間突然變得如此興高采烈?從幾位對我挺好的同學臉上的表情,我明顯地感到了他(她)們的同情和憐惜。

果然,一位平素對我一直很好的老大姐主動走近了我身邊,她用手摸了摸我額頭,口氣非常溫婉地問我,是不是對下午的批判會感到有些受不了?她說同學們批判歸批判,可對你沒什麼惡意,大家都說你年齡小,不懂事,這次批判你多少也算為你好,讓你今後懂得要聽話,不能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只要好好吸取教訓,改了就行了,但千萬不能鑽牛角尖,你小小年紀,來日方長,可別干蠢事……。

我一聽立刻明白。原來以往每次批判會後我總是垂頭喪氣,有時還會哭鼻子抹眼淚(那時我才17歲!),今天突然一反常態,如此得意忘形,她怕我會不會被鬥出神經病來了?我趕忙說沒有沒有,再三保證不管怎麼鬥我都受的住。

她又問我那為什麼這麼高興?我隨即把嚴鳳英來武漢演出的事悄悄告訴了她,她聽後笑著扭我耳朵:「不怪人家說你是不長記性的傢伙,這才挨過鬥,怎麼轉臉就忘的一乾二淨,又想著去看戲了?」

那天晚上正好有一道我特別愛吃的排骨燒藕,加上嚴鳳英來武漢的喜訊,我胃口大增,一口氣吃了三碗飯。那時還不懂喝酒,否則肯定會痛飲一番。

儘管有了這好消息,但我立即又為買戲票的錢發起愁來:我搜遍了所有口袋之後發現,我的全部家當只有九分錢。報上登的票價是三角、伍角、捌角三種,這伍角和捌角是不敢奢想了,可這最便宜的三角是少不了的。那時我一個月的零花錢只有伍角,除去理髮、買肥皂、買牙刷牙膏和寄信之外,最多只能剩幾分錢,這三角錢對我可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從哪裏去湊足這三角戲票錢呢?

晚自習前我一人沿著漢水江堤散步,江畔的晚風倒挺清涼愜意,眼前這戲票錢從何而來的頭等難題卻使我渾身火燒火燎。

想來想去只有向別人借錢了。可我平生最怕的事之一就是向別人借錢,我一想到借錢遭到拒絕時的尷尬和羞愧,我的臉就會發燒。開口向別人借錢,簡直和不打麻藥張著咀等待拔牙一樣可怕。

但除了厚著臉皮去借錢又有何法呢?情急無奈之下,我想起了晚餐前同我說話的老大姐。

這位老大姐名叫薛秀英,比我大六歲,(我在班上年齡最小,入學時還差一歲),平時對我特別關愛,生活中洗縫衣服被子這些在我看來的難事,都是她幫我解決。有時我想家或遇到苦惱傷心事時,她總是像大姐姐一樣親切地哄我,在她眼中,我是個既調皮搗蛋卻又不失聰明機靈的小老弟,我對她自然也像對姐姐一樣依戀。現在既然決定要借錢,我想只能找她。另外,我也知道她經濟條件比我好的多,她幾位哥哥經常寄錢給她。

一切希望只能寄托在這位老大姐身上了。

當時的晚自習安排是人人寫大字報「向黨交心」,我反正已經是批判對象了,交不交心也就那回事,整晚上我只是在想如何向她開口借錢。是編個急等用錢的故事騙她,還是實話實說買票看戲,這使我很躊躇了一陣,最後決定還是老老實實告訴她我明天必須要有三角錢去看嚴鳳英的戲,否則我就完了。我甚至想到萬一她不肯,我該如何同她軟磨死纏,死乞活賴,即使到搖尾乞憐地步也未嚐不可。我是小老巴子,在老大姐面前不怕丟人,反正我必須要借到那性命交關的三角錢!

借錢畢竟不是光彩之舉,這只能向她單獨開口,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晚自習,我見她出了教室,趕快尾隨跟上,誰知她身邊有四五個同學正和她同行,我又沒有勇氣直接喊他停下,只得在後面跟著,她聽到身後腳步聲,回頭看到是我沒說什麼。一路上她們一直嘰嘰喳喳談個不停,女生宿舍眼看就到了,她們始終沒散開,最後眼巴巴地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女生宿舍的大門內。

完了!一切的希望全泡湯了!

突然我有點無端恨起她來。

回到宿舍也沒心思沖澡就爬上了床,武漢七月份的天氣炎熱似火,其他同學都在外面草地上乘涼,我卻一人躺在床上泡在汗裡一邊懊惱一邊在胡思亂想:明天有什麼法子能混進劇場?那裏的圍牆有多高?能不能翻的過去?有沒有暗門可偷偷進入?能否苦苦哀求大門口驗票員高抬貴手讓我免票進入?讓我進去免費看戲,散戲後幫他們打掃劇場作為代價行不行?……反正一切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可行辦法。

就在這冥思苦想之際,突然窗外一位男同學高聲叫我出去,說有人找我。我趿著木拖出宿舍門一看,薛大姐正在笑吟吟地向我招手,天哪!這女菩薩怎麼這會來找我,「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

她把我帶到圖書館前樹下,見四下無人,開口問我找她有什麼事?她這主動一問,倒使我有點手足無措,慌忙中支支吾吾說沒有找你呀。看我那副德性,她忍不住笑起來:「上晚自習時看你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我就知道你想什麼鬼心思!出教室後你一直在後面跟著,你以為我不知道呀?」「我……」,不等我編假話,她一把將我的手抓過去,將兩張鈔票放在我手心上。就著路燈一看,是兩張一元的,一共兩元!

「這……」

「別說了」,她輕輕拍拍我肩膀:「先拿去看你的嚴鳳英黃梅戲吧!只是以後開會時態度放好一點就行了,別老是不服氣硬同別人頂咀,自討苦吃。」

還沒來的及容我道謝,她已轉身向女生宿舍走去,隔了好遠回頭看我還站在那裏望著她的後影發呆,又向我連連揮了兩下手示意我回去。

我像個呆子一樣在那裏立了好久。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既知道我急於想去看戲,又瞭解我囊中羞澀,為了顧我面子,還特地把我帶到僻靜無人處給了我兩元錢,而我剛才還莫名其妙地恨人家!

我抬手給了自已一記耳光!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一大清早趕到漢口循禮門武漢劇院,售票處小窗口還沒開,已經有不少人在排隊,我買了一張伍角的,座位號是12排9號。五十年了,這個座號我始終沒忘。

那天下午兩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睹了嚴鳳英的演出,她演的是《扯傘》和《拜月記》、《送香茶》、《蘭橋會》等傳統戲的片斷,除一名搭擋外,其餘都是王少舫演男主角。其他還有潘璟琍、張萍也演了幾齣折子戲。

武漢劇院是座建築結構相當好的劇場,專門演戲不放電影,全場只有十九排,座位呈圓環形分佈,同一排的每個座位都和舞台等距,我所在的12排9號是個很不錯的座位,但我太貪心了,剛開演不久我就悄悄溜到最前面樂池後面蹲著看,在那裏我聽到的基本是嚴鳳英的真嗓,比喇叭裡放出的聲音要親切的多。

我很難用文字來描述那次看戲的感受了。在三個小時的演出中,我一邊貪婪地看、聽,一邊揪心地在默計閃過的一分一秒,我唯一的巴望是時間凝固停滯,永恆地固定在那場演出的時段上,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突然對時間不可逆這個自然規律產生的刻骨仇恨!

眨眼功夫三個小時的演出就結束了。

結束之後不少人上台獻花,我乘亂從邊梯混上了舞台,悄悄立在上場門邊等機會。大幕落下後演員們都到後台卸裝,當時嚴鳳英正同一個年紀較大幹部模樣的人在談話,她們剛剛握手道別,我一下子衝到嚴鳳英身邊喊了一聲嚴老師,緊接著鞠了一躬,然後雙手捧上戲單(即演出介紹說明書。封面紅色,字體燙金,五分餞一張)請她簽名留念。她看了我一眼,並盯住我胸前校徽注視了一會,隨即微笑著伸手接住我遞過去的鋼筆,在戲單內頁空白處簽上了她的名字。同我的想像有所不同的是,她的字娟秀又不失剛勁,流利而絕無輕浮,在女性中堪稱難得。

我感激地謝了她,她燦笑著點了點頭。

那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面對面、近距離見到她那美麗、親切、溫暖、燦爛的笑容。

那個笑容已經遠遠超脫人與人之間禮節行為之上、作為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鐫刻在我那顆少年的心裏。在後來我親歷的那些悲慘遭遇中,每當我的精神臨近崩潰、心理瀕於絕望時,只要想到她的天籟之音,想到她那燦爛的笑容,我就感到這個世界畢竟還有美好的東西值得留戀,值得回味,這時我就會煥發出努力活下去的勇氣,樹立起等待「來年春暖花開日」的信心!

第三天晚上,我沒上晚自習,偷偷溜出校門去武昌閱馬場湖北劇場看了第二場演出。這場戲是嚴鳳英、王少舫主演的全本《打金枝》,(張雲峰飾皇帝),劇終後我準備同前天一樣混上台去再請嚴鳳英簽名,可這次好運沒再光顧我——湖北劇場舞台兩側沒有邊門邊梯,更糟的是台前站著不少劇場工作人員,讓人根本無法爬上舞台。當華麗的大帷幕落下後,我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一盞盞水銀燈逐個熄滅,最後孤零零一人走出劇場大門。

第二場儘管意猶未盡,但我已經知足,我畢竟看過兩場嚴鳳英的親身演出實況了,這在我一生中已經很值得自豪。那兩場演出己足夠我平生慢慢地回顧品味,就像美酒一樣,隨著時間越長久就越加醇厚、濃烈、芳香。

我當然永遠忘不了薛大姐那雪中送炭的兩元錢,正是她對我這個小兄弟的眷顧和慷慨解囊,不僅了卻了我的心願,更重要的是讓我體味到了人情的溫暖,並讓我懂得了關懷幫助弱者的意義。

那兩張撕了半截的戲票,特別是有嚴鳳英簽名的那份戲單,我一直當作最心愛的物品珍藏,遺憾的是我未能保存下來。

——1969年6月16日我被捕時,它們連同我其它的私人物品一齊作為「反革命」罪證被南京市公檢法軍管會全部抄走,在我1979年獲平反後去追討時,得到的答覆是「不知去向」,另附了一句冷冰冰的「對不起」。

三 封 信

1968年我還在南京西崗農場勞動,當時正處在文革的中期,生產沒人抓,上不上班基本無人過問,我本就是個「天生好逸惡勞的懶坯」(註:這是領導對我的一貫評價),對「抓革命、促生產」的號召從來無動於衷,我的時間主要用於精讀「封資修」反動文藝作品,拉琴,畫畫,練字。間或也到外地看朋友,「天下大亂」 給我的最大實惠有兩樣:一是可以堂而皇之地不上班,再就是可以不用掏錢買車船票,想去哪就去哪。

68年3月初我決定到上海去看望一位以前在杭州工作時的同事。在南京下關四號碼頭很輕鬆地逃票上了一艘江輪,船過鎮江已是黃昏,我百無聊賴地在甲板走廊上遠眺夕陽下的江岸,聽見一陣二胡聲音飄過來,頗覺動聽,遂循琴聲一直走到船頭甲板,見一年輕女子正坐在錨筒上專心致志拉琴。一曲過後,倚在船首欄杆上的二十幾個聽眾一齊鼓起掌來,我見此景有些手癢,忍不住上前同那女子搭訕,幾句話一談,她知道我不是外行,很客氣地把二胡遞了過來。稍為謙虛一番後我一連拉了三首獨奏曲,剛剛停弓,她連忙請教我貴姓,問我是哪個樂隊的?我不好意思說自巳是個農場的半勞改,謊稱是某中學音樂老師。就這樣我們開始攀談起來,從二胡談到音樂,從音樂談到文藝界動態。她原來是合肥某區宣傳部的一個幹事,由於政府機關全部關門打烊,無事可做,準備去上海姑媽家小住一段日子。既然是宣傳部門幹部,對合肥省級文藝團體的情況肯定有所瞭解,於是我迫不及待地向她打聽起嚴鳳英的情況來。

據她介紹,嚴鳳英和王少舫早在66年就被打成安徽文藝界的牛鬼蛇神,特別是嚴鳳英,合肥滿城都有揭發批判她的大字報,說她是曾希聖的「黑姘婦」,解放前是舞女、娼妓,做過地主惡霸的小老婆,有的大字報還揭發她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江青,有的甚至說她是王光美安插在安徽的美國務……。

聽了這些東西我倒毫不奇怪,在全國文藝界知名人物統統被放倒的情況下,嚴鳳英肯定也無法倖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倒霉那反是怪事。

當我問嚴鳳英等的人身自由、平時行動是否受到限制時,她說這倒不清楚,她估計還不至於到失去自由的地步。據她講合肥斗人的手段比起其他大城市來似乎還算說的過去,基本上沒發生過當場把人斗死的情況。她還說老百姓跟嚴鳳英無冤無仇,又都愛聽她的戲,誰會去鬥她?主要是她們團裡造反派在整她,另外,平時不少人嫉妒她,現在機會一來,借溝出水,牆倒眾人推,政治上的問題找不出,就揭她解放前那些事,無非是要把她搞倒搞臭。

同這位拉二胡女士告別後,夜間躺在通艙地鋪上默默地想著嚴鳳英的處境,突然之間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使我立即興奮起來。

還在去年(1967年)夏天時,我們農場幾個血氣方剛的小青年曾經把北京造反派和南京造反派到處緝拿的張啟龍藏在農場裡好幾個月,直到風頭過後才把他送走,從而使其逃過了一大劫。

這張啟龍原是彭德懷鐵桿部下,官居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部長安子文因替彭德懷「翻案」被罷了官,由常務副部長張啟龍主持中組部工作,誰知這張啟龍很快又因牽涉到組織文人撰寫《平江革命鬥爭史》(當時認為此書替彭德懷歌功頌德)一案犯了天條,在中組部頭把交椅上屁股還沒坐熱,一下子連降數級,於文革前夕貶至江蘇任南京市副市長(排序倒數第一)。文革開始後,張啟龍由於沒在顯要位置,頭幾輪的轟炸被他滑過去了,到67年「深入開展斗、批、改」時,北京造反派想起了他,多次到南京來緝拿,最後由於藏身農場讓他安然無恙地躲了過去。

由此我想到了嚴鳳英。

既然張啟龍那麼大的官能躲的過去,我想嚴鳳英同樣也能如此。根據以往經驗,只要能避開運動風
頭,到了後期一般不會有什麼事。

五天後我返回南京,剛到家就給嚴鳳英寫了一封信。

由於年代太久,信的具體文字已記不清,不過大致內容還記得,現根據回憶錄於下:

「嚴鳳英同志:您好。

1957年7月,我曾在武漢市的武漢劇院和湖北劇場看過您的演出,並請您在戲單上簽過名。那時我還是個學生,您可能忘掉我了,但我始終記得您這位深受廣大革命群眾喜愛的著名表演家。

聽說您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犯了一些認識上的錯誤,並受到革命群眾的批判幫助,這是很正常的事,對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我們都經歷了一個從不理解到理解、從缺乏認識到逐步加深認識的過程,相信您一定會很快認識自已錯誤,認真批判自已非無產階級意識,儘快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

我們這裡是南京近郊一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空氣清新,環境幽靜,既適宜靜心休養,恢復健康,積蓄更飽滿精力以投入革命文藝事業,又不失為定心讀書學習,提高革命覺悟的好去處。為此特邀請您來暫住一段時間,我們將同您一道,相互交流如何通過文藝演出進一步宣傳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經驗,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我們都是您的忠實觀眾,一定會在各方面對您提供方便,請相信我們。
請儘快回信,確定何時來此,以便讓我們作好接待準備。」

(以下是回信地址及我場的地理位置,略。)

收信人是:「合肥市 安徽省黃梅戲劇團 嚴鳳英 同志收」。

此信寫好後當天傍晚,我特地到南京健康路郵局寄出。日期大約是3月14號前後。

由於寄出後沒接回信,隔了二十天左右又寄去一封,內容基本同第一封,只是加了一句「請立即復一信」。

大概隔了一個月,再次給她發去一信。

以上三信發出後均未收到回復。

很多年後,我曾多次深深表示過遺憾,倘若當年她收到了我的信,並能到我這裡暫避一段時間,讓過那陣風頭,捱到68年底回去,也許不至於發生那振撼人心的悲劇,那該多好!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在那種詭雲譎波、變幻莫測的險風惡浪裡,身處逆境的她又怎敢輕信一個陌生者的邀請,貿然外出避難!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會不會由此給她和家人帶來更大的災難?換成是我,難免也會有這樣的疑慮。

當年為了逃脫那幾個惡霸兵痞對她的欺凌、迫害,她曾遠逃上海、南京等地,並且幸蒙好心之人收留接納,可那是白色年代,到了如今紅色年代,一切早已今非昔比,「君不見雲山處處刀光閃」,階級鬥爭的天羅地網早就密佈全國,縱有插翅能耐,又有何處可飛?

再到後來,當我瞭解到更多有關她生平的情況之後,更感到自已的想法實在過於天真。即使當年她收到了我的信,並且排除了種種疑慮而相信了我的真誠,她也決不會應邀躲到南京來避風頭。

原因很簡單——那絕不是嚴鳳英的為人行事風格!

性格決定命運!

作為她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毅女子,一旦明白自已身處「再要回頭難上難」的絕境,對她來說,「縱然把我剁成泥」,「縱然把我化成灰」,也絕不可能低頭屈服,忍辱偷生,面對魑魅䰣魎的淫威和世間冷澈透骨的絕情,她只有唯一的選擇———玉碎!

何況,我寫給她的三封信,看來她一封也沒收到。估計全落到軍代表和造反派那班毫無人性的畜牲們手中了!

當時我做夢也沒想到,就在我發出第二封信的前後,嚴鳳英已含恨離世!

所有熱愛嚴鳳英的人莫不為她的英年早逝悲慟萬分,也深為她驚天地、泣鬼神的玉碎之舉而扼腕痛惜,而我想到更多的則是古希臘偉大哲學家伊壁鳩魯的那句名言——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她在世時,我們已習慣她那鮮活的生命色采在我們眼前閃耀,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無不散發著生命的活力,輻射出人類最美好的情感。她像一片五采祥雲一樣,把絢麗繽紛的光輝溫柔地映照在我們的身上,使人沐浴在光明和溫暖之中。當她隨著那陣飛沙走石的狂風消失後,我們才痛切地感受到少了她意味著什麼!

嚴鳳英生前珠聯璧合的演出老搭擋、傑出的黃梅戲演員王少舫先生晚年在登台表演前,多次因為旁邊那個當年嚴鳳英在世時固定的化妝席人去座空、物在人亡而老淚縱橫,感傷不已。

斯人已去,誰堪與共?

碩果僅存的黃梅戲音樂泰斗時白林老先生儘管已屆八十高齡,仍勤於作曲及講學,當有感於筆下流淌出的優美旋律再也無人能如嚴鳳英那樣唱出其中神韻時,往往陷入不堪回首往事而惆悵萬分。

曲在人亡,琴存弦斷!

當年影片《天仙配》中的四姐,這位無論在戲中或日常生活中都與嚴鳳英同為姊妹的丁俊美女士,幾十年來辛勤執教,門下弟子逾百,皎皎者亦不在少數,一生總想培育出能填嚴鳳英空缺的後進,但始終難遂此願,最後她終於悟出: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於一身的嚴鳳英,人世間再也出不了第二個!三春先謝的「七妹」,留給 「四姐」的只是無窮的思念和「花正紅時寒風起」的感傷。

紅顏薄命,情同此傷!

隨著她的不幸去世,她那優美動人、絕世無雙的唱腔,她那出神入化、精湛卓絕的舞台表演,都伴著那顆苦難的靈魂一齊飄進了靜謐的永恆。當我們只能從她留給我們那些絕版的音像資料中百遍千遍地回味她的音容時,我們的心就充滿了無窮的懷戀和深沉的哀傷,當我們回想起當年她曾經怎樣給了我們絕妙的藝術享受,怎樣激發起我們對美好的追求、對自由和正義的響往時,我們都禁不住永遠對她懷有深深的感激。

良知的甦醒往往總會遲來一步。

當這株閃耀著奪目光采的藝苑奇葩消逝後,很多人才知道悔恨,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馳越加強烈。但這能怨誰呢?

上天把她賜給了世人,她理應受到善待,受到呵護,受到尊重,受到珍惜,而人們卻被權力、財富、名譽、地位迷失了自已的本性,是人褻瀆了上天的賜予,是人天性中的殘忍、醜惡、自私、嫉妒逼使上天提前召回了這尊下凡歷劫的精靈,人們理應承受上天的懲罰,並為自已的愚蠢追悔千秋萬世!

無論怎樣頻頻回首,她的一切都成了無法再現的往事;不管如何苦苦追憶,我們的眼前只是茫然一片絕望的虛空。

她,永遠永遠地走了,我們永遠永遠留在了不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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