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地母(5)

鸭母茫然地走到荷塘边,站在桥头。(Tony/大纪元)

她茫然地走到一口荷塘边,站在桥头。远远地一阵风送来一个人,她只抬眼一望,脸便轰然一热,陈酿的血从心底涌了上来,多年以前的慌张又顺着风吹了过来。那个人是她娘家村子里的赤脚医生,那个她一辈子都恨,又狠下不心来恨的人。此时他正顺着河岸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温煦的和风吹起他的白色棉布衣裳,鼓鼓地像一张帆,依旧载着她少女时无告的痛楚的心。

鸭母穿着她那一身开满花朵的衣衫,慌张地定定站到镇口的木桥上,她看清楚是他,她想躲,又下不了心去真的去躲。她怕他,怕到每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来,她都满身寒噤,心口发疼。青青的田野里那张白帆顺着风飘过来,落在她的面前。医生下了车,眼睛看着她,文雅地一笑,轻声唤着:“月树!”这是她做姑娘时候的名字。“你站在这儿吹风啊。”

鸭母的心早就急急筑起了堤坝,是这长长的无望所铸造的。而此时,只是轻轻地一声:月树……早就没有人这么叫她了。大家都叫她鸭母,她是这么的胖,这么的矮,嗓门还是这么的粗,她就像一只鸭母,庸俗、肥实、聒噪,而且她嫁给了养鸭子的鸭倌,更是名正言顺的鸭母。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鸭母恨恨地瞪着他的脸:“骑得一脑壳的热汗,淌流河来的?跑这么快,有个婆娘正在等着你么?”

“我去县城医药公司买些药,诊所没有药了。”医生依旧是那样的文雅,那样习惯地看定她的眼睛,细言细语地给她解释。

“这么热的天也舍不得坐汽车去,要几个钱?当顶的辣太阳,小心晒脱你的皮!”鸭母依然汹汹的。

医生笑了,无奈地,又觉得暖心。月树她就是这个样子,长年累月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要多跋扈就有多跋扈。然而,只有他明白,她是多么的羞涩,多么的软弱,多么的,可任意欺负……

当初她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表达爱意的方式多么笨拙啊,她在他的诊所里,为他午休时的小床牵一张蚊帐,粗笨的身子沉沉地踩在床垫子上,底下垫着的竹子一根根嘎嘎作响,不堪重负的声音听来如此煞风景,令他难堪。月树又羞又急,还张着嘴呵呵地笑着,笨笨地,执着地将蚊帐的四个角一一系好。他那时是那样的年轻,俊美,且缺乏善良和包容,在村庄里对他趋之若骛的姑娘们中间,她的笨和丑着实令他不能原谅,他总是驱逐她,因为蚊帐挂得不好看,因为她硬是大庭广众下揪住衣领要他脱下来洗,因为他看书的时候她老是坐在诊所的凳子上不走,因为她晚上提来的瓦罐鸡汤里胡椒粉多得冲鼻子,她简直是无一可取的。而他又在骄横的青春冲动中伤害了她多少啊,在黑夜里给了她一点点甜蜜和希望,白天又粗暴无情地将其毁灭。这样的重复一直到她死了心出嫁,嫁到镇上,成了鸭母。

如今,他已然芳华逝去了。当年的奶油小生如今成了默默无闻的乡村赤脚医生。村子里那些十八岁的月树都出嫁了,嫁得远远地,一个一个都正在慢慢老去。只有她,虽是那般皮粗,然而没有老相,一点都没有。她的明亮的眼睛,舒张的额头,黑油油的头发,看上去于他依然是厚道的,温敦的,软弱到可欺的。

医生突然伸出手来,撚起她眉毛上的一片羽绒,吹了一口气,绒毛飘飘悠悠飞走了。月树的张牙舞爪便在这温柔的一口气里软融了。她伸出手笨拙地去摸眉毛,又去摸头发,可能是去鸭棚里的时候弄上身的。她的脸膛变得通红通红,蓦地闪烁出少女羞惊的温柔的光泽。医生仔细看看她,微笑道:“好了,没有啦。”这真是难得的片刻,他们已经相识半辈子了,同在一个村庄长大,青春时节有过那么漫长又揪心的纠葛,而这一刻,嵌在时光当中,他竟然如此温柔,如此心细。月树的眼泪蓦地涌出眼眶,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哭的。她想要抬手去擦,却偏偏赌气,就是要站在他面前哭一回,他害苦她了。

医生默默叹口气,又伸出他那白皙的温柔的手掌,为她擦眼泪,眼泪温热烫手,又多又猛,他的手心湿漉漉地,沉沉地伸不出手,可他还是一下一下的……月树便只是哭,她本不想哭的,可是看见了他,还有这五月的青青的田野,她的儿子那么小就远去了,以后没有了。她爱了他一场,这样的爱情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熬煎和伤痛,这一刻后,还有长长的一生……她只能哭,她只有哭。

医生沉默地低下头,哽咽道:“我对不起你,月树,我晓得,我托了这一回人生,谁对我好都比不上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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