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纪实文学:砷冤的赎价(1)

腐蚀来自于一种叫做“砷”的物质,它和雄黄、鹤顶红、砒霜、硫酸这些在视觉上同样触目却相去甚远的化合物有关。

肺癌晚期的熊德明躺在一张沙发椅上,鼻孔里插着输气管,地上一台家庭制氧机没有间歇地工作,维持他的呼吸。

到达一个小时的关机时限,他就拿起身边的遥控器,重新启动一下。一旦制氧机故障或是停电,就会出不来气,“闭死”。

十四年前发病时,熊德明是皮肤癌,大腿和背部溃败到了俗语“开花”的程度。需要用牙膏涂抹脓血的疮口,再用吹风机吹干,才能穿衣服。

四十五天的放射治疗后,体外的疮口愈合了,留下疤痕,癌细胞却发生转移,入了内。

氧气是眼下唯一的营养,食物已成奢侈。毯子下的两条腿退化成了竹竿,提前作别了血气。接下来头脑退场,日子屈指可数,却又无比冗长。和尘肺病人一样,他没有一秒钟可以入眠,只能眼睁睁数着黑夜度过。

“人吃亏得很啊!”

他无力的声音里,还有一种不甘心。枯索而炯炯的双目深处似乎另有一个能量来源,出自刺激中枢神经的“砷”本身,却无助于搭救他,也阻止了安静无声的死亡。

砷中毒的死亡一般是暴烈的,使人不愿意去深究。在龚兆元的堂屋中,妻子吴琼瑶的寻常遗照,隐匿了临终痉挛的胆道剧痛。这座土屋外表如常,却处处少了一种东西,一股求生的心气。

凌乱的卧室里,显眼的是桌上搁着的几只塑胶袋,里面装着桂圆、大枣,窗台上有几盒芝麻酱软饮。光线阴暗的灶屋里,多日没开火,案板上摊着一些切开的腊瘦肉丝,泛着微红。

“吃点好的。”

相对于熊德明的“吃亏”,这是龚兆元在世上仅剩的活头。

刚吃过饭的他,带着湿润的嘴唇从隔壁女儿家出来,说心情还好,过一天算一天。他腰间的莓苔暂时干结,没有恶化,这或许是他胃口不错的原因。周身遍布的灰黑斑点,暂时可以忽略。

鹤山村三组组长唐纯勇撩起衣襟,眼睁睁看着腰上一块褐斑颜色日渐加深。色素沉积,是砷中毒身体变异遵循的固定程序,缓慢而不可逆。

“起初生白斑,还不太要紧。变了色就不祥了。”

最终会发黑、溃烂、化脓、流血。

“从里面出来,长成一坨,再在外面开花。”

在曙光环保拍摄的纪录片镜头里,一位老奶奶下意识地挪动手掌,遮住右手腕上花骨朵一样的疮口。

七十七岁的赵启兵双臂皮肤全然角质化了,被怀疑为皮肤鳞癌。他抱着双臂像两段风化的木料,但敏感一点也没减弱,需要用水果刀刃刮痒。身上起红疔,要用牙签刺、用火柴头的粉末烧,唤起锐利的疼感来止痒。

灼烧、搔痒、疼痛、针刺,这些是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或风化时不能消除的知觉。没有一项程序会撤销。阳光需要躲避,会带来伤疤的灼痛。穿衣成为磨难,衣料的刮擦近于刑责。

吴家坪的老屋子里,五十多岁的龚兆雄费力地脱下裤子,向我展示他白净屁股上像半个包袱的褐色印记。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成了他日常负担的屁股。

相对肺癌和其他内脏的癌症,皮肤癌中毒患者的生存时间最长,症状也最惨烈。鹤山村和毗邻的黄厂街每个人的衣襟下都带着累累的斑点、莓苔和花朵。

救助仪式现场领卡的周泽中,背上有一个四方的疮口,露着鲜红的腐肉,众目睽睽下展示着,像是命运之手强行加盖的印戳,无从辩驳。◇#(未完,待续)

——节录自《青苔不会消失》/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