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序书摘

书摘:《回归荒凉》(二)

时间:公元1998年4月

从初中时起,柳容就开始暗中喝酒。进入北京大学之后,纵酒已经成为她生活中最生动的一部分。不过,柳容却几乎没有给任何人机会看到她的醉态。柳容饮酒的风格如同夏日的狂风骤雨般迅猛。每次狂饮之后,她都会在醉态涌现之前,躲开人的视线。她宁愿在狂醉中向野花、岩石、落日,甚至枯黄的杂草倾诉心灵的痛苦,也不愿意让人这种动物看到她的醉态。因为,她认为,酒醉之时也是心灵最真实的时刻,而人的不洁的目光不配欣赏她那被烈酒净化的滴血的真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对男人有一种极为敏感的不信任。

但是,同贾建成频频约会的那一段时间里,柳容柳容几乎每次都由于沉醉,而不得不在贾建成搀扶下,才能走出酒吧。这并不意味着柳容对贾建成的道德信任,而是贾建成那张女人一样光滑白净的脸和脸上的文雅神情,使柳容感到他甚至没有干坏事的勇气。柳容的这种感觉是错误的。她还不懂得,勇敢无畏的男儿会因为对高尚道德戒律的锋刃般的敏感,而止步于卑鄙的行为;怯懦的人则往往与道德和良知无缘,所以,他们常常会做出令人震惊的无耻行为,而且是以最下贱卑劣的方式来做。

在一次酒醉醒来之后,柳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贾建成的床上;从她如玉的双腿间涌出的血将雪白的床单染成娇艳的红色。但是,柳容却觉得她的处女之血染红的,是一片黑色的雪原。

柳容想要哭,双眼却又像沙漠一样干枯而荒凉。她第一次意识到,悲痛的极致之处原来没有泪水,而只有阴冷、空虚的绝望。柳容的悲痛并不仅仅是由于贞操的丧失没有与炽烈的恋情重叠在一起,而且还是来自于一种生命哲学的意境。在这个心灵已经谎言化、物欲化的时代,她把自己富于诗意魅力和艺术灵性的身体之美,视为生命唯一实在的天赋的意义。那意义应当在激情的烈火中升华为生死不渝的爱情。可现在,她天赋的圣洁的意义却被鼠窃狗偷的方式弄脏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发生之后,柳容却发现她同贾建成之间的关系变得比以前密切。当然,那是一种污浊而阴暗的密切,不过毕竟是密切。同时,她凝注贾建成的视野里曾经有过的诗意和繁花都凋落了。她开始用清晰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审视这个在生理意义上算是她丈夫的男人。

柳容发现,贾建成身上的高雅风度就像一个被苍白、细瘦的胳膊高高举向空中的巨大铁球,随时都可能在臂骨刺耳的断裂声中砸下来,这使她同贾建成在一起时总处于疲惫不堪的紧张状态。另外,贾建成洁白光华的脸在吃饱之后会泛起淡红的光波。那种时刻,柳容会觉得他的脸酷似尿布广告中婴儿屁股的特写镜头。柳容常常心神黯然地想:“这是一张需要由可怕的刀痕来美化的脸。但寒光逼人的锋刃可能不屑于亲吻他,因为,这张脸也许永远不会长出胡子。”不过,她从未将自己对于贾建成那张过分光滑的脸的印象和对于胡子的向往告诉过他,那并不是由于她怕伤害贾建成像苍蝇翅膀般敏感的自尊,而只是因为她意识到,即便讲出来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每次柳容都是在身体被强迫的状态下同贾建成发生性关系。直觉告诉她,性交时男人的样子最真实;肉欲狂欢时刻裸露出的是一个男人未经任何掩饰的本来面目。于是,在被迫性交时,她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成一道薄薄的、炫目的理性,那理性的锋刃可以刺穿一切情感和诗意的梦幻,直达可以撞击出冰冷火星的、坚硬的真实。而那种真实每次都将她生命化成的理性锋刃撞断,断裂之处,她的心会疼——在她的仰视中,贾建成白嫩的脸胀成发亮的紫色,松弛下垂的面颊随着身体的冲动而晃荡;他充血的眼睛拚命地瞪视着,眼球就像随时可能从眼眶中弹出的白瓷球,而且上面还染着污秽的血痕;他的嘴唇在此刻变得格外肥厚,厚颜无耻地咧开着,裸露出无赖汉式的笑意,唇角则像癫痫病人一样涌出肮脏的白沫。

柳容毫无怀疑地发现,她的美色所娱悦的,不是灿烂的激情,不是金色圣火般炽烈的诗意,而只是一块下贱的狂欢的肉,这块肉同一头洗剥干净的公猪没有原则的区别。在那种时刻,柳容只能对贾建成做瞬间的注视,然后便不得不用双手捂在脸上,并用尽全力挤压眼球,让动荡的黑暗中腾起的剧烈疼痛的火焰,将刚才留在视野中丑陋不堪的形象烧成灰烬,而奔涌的泪水会把灰烬冲刷干净。

柳容预感到,命运很快就要逼她踏上生死抉择的锋刃。前几天发生的一件事使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柳容早就发现,父亲对于世俗的问题有一种小兽般敏锐的洞察力。柳如絮从来没有问过什么,但是,柳容很快便意识到,父亲已经明白她与贾建成之间产生了特殊的关系,而且对这种关系抱有宽容的态度。几天前,柳如絮提出带贾建成和柳容去拜访一位全国政协副主席。九五年,柳如絮曾获得进中南海给国家领导人讲法律知识的荣耀。从那以后,他便经常得意地向人宣称自己是“帝王之师”。就在讲课过程中,柳如絮同这位高官建立了比较密切的关系,当时他还是颇具实权的国务委员。柳如絮明确地告诉贾建成,他应当把同这位高官的结识,当做他生命中的一次重大机遇——既要取得高官的赏识,以便毕业时高官给他安排一个易于升迁的职位,又要尽力做到同高官保持长久的联系,从而为自己逐步建立起牢固的政治关系背景。

现在,柳容认为贾建成生命中唯一还有些精神素质的东西,便是他傲慢的神情。尽管柳容已经感到贾建成的傲慢只不过是基于“博士生”这个头衔,而并没有深刻的心灵背景,但是,毕竟猪还不会傲慢。

然而,那天刚一踏上那位高官宽敞客厅的红地毯,贾建成素常的傲慢便如同落在火炭上的雪片一样消失了。甚至他习惯性的昂首挺胸的步态也完全改变了。此时,他的脖子缩在不自然地耸起的双肩之间,卑微地向前弯曲着过长的腰。他开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地像作贼一样踮起脚尖走路,而且脚步一瘸一拐。柳容从旁斜视他,觉得自己正同一只心惊胆颤的瘸腿的大跳蚤并肩而行。

高官坐在豪华的高背皮椅间,气色很好的脸上呈现出居高临下的高贵而从容的神情。那种神情是专制权力早在许多世纪前就已经铸就的、似乎会永恒不变的铁面具,改变的只是专制权力选中的戴面具的人。

柳如絮在高官面前显得从容自如,不卑不亢,热情而又有节制。贾建成却只敢用半个屁股坐在高官对面的一张沙发的边缘上。高官每讲一句话,他都像听到天启一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用力点一下头。同时,他不断眨动眼睛,努力想使目光变得单纯、天真,但是,他这样做的结果反而使自己变得像一个对女人献媚的白痴。

“丑陋居然也会有引人注目的魅力。”——这是柳容当时的感受。贾建成的样子令她作呕,但是,她却像受了某种魔咒一样,不能不注视他,仿佛要看清楚丑陋的极致之处会是什么状态。

由于紧张和激动,贾建成的鼻尖泛起紫红色。一缕黏稠的鼻液就挂在鼻尖上,并伴随他每一次谦恭的点头而妖娆地摇荡,似乎每一秒钟都可能滴落下去,却又总不肯真正滴落。柳容斜睨着贾建成的鼻尖,丝毫没有提醒他注意自己丑态的愿望。相反,她炽烈地希望那缕灰白的鼻涕拖得越长越好,而她也从这希望中体验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感。

那位高官的神经终于支持不住了,他厌恶地皱起稀疏的眉毛,用短粗的手指指向贾建成的鼻子,口腔里含混地咕噜了一声:“你……鼻子……。”

贾建成显然不清楚自己极力讨好的对象为什么会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只好用加快眨动眼睛掩饰他的慌乱和困惑,并求助地将面容转向自己的导师。柳如絮像掏出一段早就准备好的温情似的,掏出手帕,递给贾建成,然后用责备的语气说:“他太不注意身体了——他帮我做一个课题。来之前为了查学术资料,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人太疲劳,免疫系统就会出问题。这不是吗?鼻涕都流出来了,可能快染上感冒了。……哎,不过,现在像他这样勤奋的年轻人很难找到了。”

柳如絮几乎不用思索就编造出一个故事,这不仅帮助贾建成摆脱了丑态的窘境,而且故事中蕴涵的关于贾建成勤奋美德的隐喻,可以消除他的丑态在别人潜意识间留下的恶劣印象。柳如絮说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时,显得生动而自然,似乎他的每一个细胞剥落下来,都会演变成一个丰饶的谎言。贾建成则在擦去鼻涕之后,没有说话,只是让唇边露出谦逊、高雅的笑容,他用微笑的沉默来证明柳如絮编造的故事的真实性,同时也证明他具有谦虚的美德。

“两个在生理上同我最亲近的人,一个是纯熟的谎言,一个是青涩的谎言。但却都丧失了康德所说的‘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那天离开高官的住所时,柳容的心就冻结在这个思想中。傍晚,他们回到北大校园。柳容能感觉到贾建成十分得意。因为,她已经很多次发现,贾建成得意时不知为什么会奇特地现出孕妇的步态——僵硬挺直的腰背向后仰着,肚子却目空一切地向前挺起;两只脚极力向外撇开,庄严地扭动屁股,缓缓前行。

当时,贾建成在孕妇步态间,用自我赞叹的语气感慨道:“我,贾建成,一个社会最低层的贱民,一个贫苦的农民,今天也可以出入国家领导人的高贵客厅了!”

听到这句话,柳容的心在疼痛中骤然破裂——已经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人这个概念。她确实无法理解,一个人在做了丑陋的奴性的表演之后,怎么能不痛苦,怎么能不羞惭,反而却会因此骄傲、得意。那一刻,她最终确信贾建成死了,在精神的意义上死了。她意识到,人只要有一次在权力或者金钱之下现出奴性并因此骄傲,他就永远失去了高贵的可能,他的生命从此将只是一个物欲的真实,一个精神的谎言,一个画在脏屁股上的献媚的笑。

柳容决定以具有悲怆诗意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生命失去了意义的可能,死就成为理想。但是,在死的瞬间,她要再次审视贾建成的心。因为,她的处女之血就滴落在那颗心上。

在柳容看来,女人的泪都比血珍贵;女人每个月都要流很多血,那种液体似乎只是比水多一些红色而已。不过,她却坚信,女人生命中那滴处女之血是属于心灵的,那滴红宝石色的血中燃烧着一个女人最纯洁、灿烂的梦幻。柳容曾经渴望,自己那滴从心中涌溢出的血溅落的地方,有坚硬如铁的爱恋,有炽烈如火的诗意,有高贵如金色朝阳的激情。然而,事实上有的只是污秽而卑贱的物性欲望。柳容决定结束自己生命之后,一个记忆撕裂她的意识裸露出来——就在偷走她贞操的那天,贾建成赤身裸体地跪在她面前,向苍天发誓,此生永远爱她,并愿为她而死。贾建成白净的身体令她厌倦,她觉得那就好像是一堆颤动的脂肪,即使用刀刺进去,也不会碰到坚硬的骨头,也不会有殷红的血流出来。但是,贾建成当时说出的愿为她而死的誓言,却在柳容做出死的选择时使她产生了一个愿望。她想在生命消失前验证贾建成的誓言是否真实——验证这个人格化的谎言中是否还残留着最后一缕真实的良知。在许多人看来,这种验证对一个濒死的人毫无价值,但柳容却认为这很重要,因为,验证的结果将决定她是怀着对人的诅咒拥抱死亡,还是以对人的悲悯之心进入虚无。善良的天性使她不愿成为恶毒的诅咒者,她想在类似于佛的大悲悯之情中消融。然而,柳容发现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她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命运,原因在于,这只能取决于那个无耻偷走她贞操的男人的心中,是否还残存着一丝雄性的自尊感——有自尊者才能信守诺言。

今天上午九时,贾建成按照约定准时来到柳容在北郊豪华小区内的住宅。遵守时间,这是柳容从他身上发现的唯一美德。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柳容已经来得及使自己显得容光焕发,明艳照人。看到她此刻的样子,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她刚刚经受过精神痛苦之火的无情焚烧。

他们用电话招来一辆计程车,让司机载着他们驶向动物园。步入动物园大门后,柳容便走上一条通往狮虎山的小路。贾建成一直没有询问约会的内容是什么,而只默默跟在柳容身旁,眼睛里裸露出类似于庸俗的醉酒者那种缺乏诗意的沉迷神情,从侧面欣赏着她的容颜。

柳容洁白的面容呈现出高贵而纯澈的优美,令人不禁想到高山之巅那圣洁的白雪;在额前柔媚曲卷的黑发阴影下,她的眼睛显得深邃而幽暗,但从那幽暗的极致之处却又时常骤然迸溅起破碎彩虹般的梦幻感;在她嫣红的唇边,一缕若隐若现的微笑犹如杏花清秀的魂魄妖娆地飘拂。

“呵,我正走向与美丽猛兽同在的死亡!”这个突然掠过的思绪,使柳容心灵间涌起猩红的激情,那种红色是飞溅的美女之血被淡金色阳光点燃的色泽。她步履的声音也变得更加轻盈而艳丽,似乎有着向辉煌落日求爱的舞步的神韵。

今天不是休息日,环绕狮虎山的高高的看台上很少游人。在一个分隔的区域内,一只雄丽的西伯利亚虎伫立在仿佛用青铜铸成的岩石上,岩石后面陡峭石壁的裂缝间,斜着长出一株杏树。杏树铁黑色的消瘦枝干,以绝望的形态扭曲着,但在坚硬的绝望之上,一簇簇繁密的杏花正在怒放,那洁白炫目的杏花令人想起对于蓝天的灿烂的向往。

柳容走上看台之后,立刻扑到围栏上,并将身体极力向前倾去。她以妖娆的情态微微分开的双唇,仿佛想急不可待地亲吻魂牵梦萦的理想。但是,那只西伯利亚虎丝毫没有注意到柳容。它仍然伫立在岩石上,痴迷地凝视太阳,就像一位被囚禁的高贵威严的王者,正沉醉于对过去辉煌的注目,而它的眼睛里只有两团金焰在璀璨地燃烧。柳容知道,虎目里燃烧的,全是属于猛兽的悲怆。

“高贵的猛兽呵,请盼顾我,请注视我,请垂爱我——向太阳凝视,可以在你的视野间点燃漫天悲怆的野火;向我注视,你可以看到无边雪原般的万里柔情……。”柳容开始无声地做心灵的倾诉,“西伯利亚,”那是人世间最辽阔的雪原,那是暴风雪的故乡,那是埋葬许多流放的思想犯尸骸的神圣墓地。猛虎呵,你就是茫茫雪原的美丽王者;你就是暴风雪故乡的骄傲的魂魄;你就是神圣墓地的守护人——你就是踏着银白色的狂风,在荒凉的原野中纵情飞舞的自由圣火……让你成为囚徒,那是囚禁你的人类的堕落和耻辱,那是自由的悲剧。我能理解你的悲怆,只因为我向往真实如烈火的男儿,只因为我热恋自由的诗意。……呵——,万兽之王,请撕裂我的胸膛,我要把心灵埋葬在你那属于猛兽的金色悲怆中。以高贵的悲怆为心灵的墓地,我的死将会得到生命之美的附丽,我也会因此成为意义。那在燃烧的悲怆中,永远承受焚身之痛的意义……拯救我吧,我愿以永恒的痛苦,换取瞬间即逝的生命之美……。”

柳容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化了,虚化为一缕银色的流云,而浅蓝的微风邀请她做悼亡之舞;在哀婉、轻柔的舞姿中,微风伴着她飘过狮虎山看台的围栏,向下飘落。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轻松的飘落,仿佛生命就是漫天飞雪。只不过雪片间隐隐现出淡红的血痕。

骤然,一个现实的感触像生锈的黑色闪电,撕碎了幻象。紧接着,柳容发现,她的右手被另一只手从上面握住了,而自己吊在空中的身体竟变得如同积聚了千年的哀愁般沉重。她觉得,那只拉她的手有一种迟钝的柔软感,而且冰冷的汗水使那只手的掌心变得湿乎乎的。她意识到,那是贾建成的手。

“将我同人世联接起来的,就是这么一只无骨的手,这么一只像尸体一样阴冷的手……。”柳容厌恶地想,同时,她绝望地呼喊起来,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呵,只有铁铸的英雄之手炽烈的紧握,才配挽留住我心中的千古悲愁!” 柳容骨骼秀丽的身体犹如被烈焰焚烧似的,痛苦地扭动起来。使她停留在空中的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终于以不同的情态分开了——贾建成的手指痉挛着收缩起来,这使他的手看起来像一颗灰白的心;柳容纤秀的手指则妖娆地微微分开,就如同招摇在死囚铁窗缝隙间盛放的花枝。

狮虎山看台的高度大约六米,可柳容坠落下来后却并没有受伤。她深深呼吸着浓烈的猛兽气息,美丽的眼睛里竟然涌出绚烂的泪水,仿佛她正沉醉于思恋已久的情人的气息。而艳丽的恐惧感就如同深红的晚霞漫过她荒凉的心灵。

柳容仰视伫立在青铜色岩石上的猛兽,俊秀的面容现出敬畏的神情。她觉得自己在仰视高贵的雄性之王,仰视用金色日球雕成的生命图腾。情不自禁中,柳容双膝跪倒了。心告诉她,她此刻的奴性是一种生命之美,是一种生命的神圣感。

“我就要在猛兽雄烈醉人的气息中,破碎为血红的虚无……。”柳容下意识地想。片刻之间,她感到,尘世,以及尘世中她经历过的那些精神痛苦,都变得极其遥远了,遥远得宛似天际之外灰色的风。浩荡而悲凉的柔情从柳容灵魂中涌起。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信念:尘世乃是一个需要悲悯,需要拯救的对象——甚至贾建成都需要悲悯和救赎。

“他在誓言中说过愿意为我而死,如果他现在跃入虎山,他便得到了救赎——他因此能够以真实的死结束谎言的命运,他能够免于死在谎言人格之中……如果真是那样,我将把我的心同他一起埋葬在血红的虚无深处。尽管我的心中没有爱恋,只有悲悯……。”柳容集中全部意志,才使自己的注意力走出思想意境,聚焦于现实的感受。这时,她听到了贾建成的声音。

“快来救人呵,有人掉进去了……公园管理人员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人被虎咬死,我就要控告你们——你们的防护栏太低了……呵,那个警察,你有义务跳进去救人——救出她来,我重重酬谢你……!”——上面传来的时远时近的呼叫声使柳容明白,贾建成正像一个歇斯底里而又惊慌失措的泼妇,在环形看台上来回奔跑求救。“需要拯救的不是我而是他。但他不会跃入真实的死——他生与死都将只是一个卑俗的谎言,他已不可救赎。”柳容这样想,并为自己不必将悲悯之心同这个男人一起埋葬在虚无中,而感到蔚蓝色的轻松。

柳容从跪拜的身姿中站了起来,以舞姿般摇曳的步态向雄虎走去。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岩石上留下了深深的足印。同时,她心灵中涌动着对于即将到来的血腥死亡的渴望:“今天,我出嫁了。嫁给猛虎用银色利爪雕刻出的英俊的死亡。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金色太阳赐给我的身影,陪伴我出嫁。在这个人格都已谎言化、物欲化的族群中,本来就找不到哪怕另一个心灵的存在,所以我必须孤独。但是,我命运中最辉煌的瞬间就要到来了:当生命在猛虎野性如狂的搂抱下破碎的时刻,灿烂的欢笑会点燃染红蓝天的血迹——我将在猛兽的怀抱中,找到英雄之恋的神韵……。”

虎收回迎向太阳的目光,扭动雄伟的脖颈,开始警觉地注视柳容。一阵从石壁间那株杏树旁骤然卷起的疾风,将虎的气息吹送到柳容的怀中,她能分辨出,那雄烈逼人的猛兽气息中,还飘摇着几许杏花洁白的清香。柳容像突然醉了一样,脚步踉跄地摔倒在虎占据的岩石下,并仰起纯白如春雪的面容,渴慕地凝注猛虎金红色的壮美的躯体,她的心因为即将体验到血溅骨裂的痛苦而疯狂地跳荡。

然而,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那只西伯利亚虎在柳容摔倒的瞬间,竟像受到惊吓似得战栗了一下,向后跃下青铜色的岩石,然后蹲伏在地上,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惊慌,它的皮毛不停地抖动着,如同金红色的火焰。 柳容震惊而绝望地看着蹲伏在不远处的虎,心中震响着一声声铁黑色的质问:“难道连猛兽生命中的雄烈野性都枯萎了吗?难道命运连死于雄烈野性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难道这是一个没有猛兽的时代吗?——难道我美丽的容颜只能在谎言中慢慢凋残;难道我的白骨只能在谎言中慢慢腐烂吗?!”从未有过的恐惧神情弥漫在柳容的眼睛里。她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团流血的腐臭的肉。

柳容缓缓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正在阳光中消融为一片模糊的灰白色阴影。她茫然地望着四周猛兽都无法跃上的陡峭石壁,明白命运已经陷于绝境。她甚至连在岩石上将头颅撞碎的热情都消失了。“就让我怀着一颗腐臭的心重返人间吧……。”她黯然神伤地想。

这时,柳容感觉到虎走到了她的身旁。于是,她稍稍转动秀美的脖颈,向虎投去轻蔑的斜睨。可是,就在双方目光碰撞的那一刻,柳容敏锐地发现虎的眼睛里似乎有令她激动的意境。她立刻蹲跪下来,逼近地向虎的眼睛深处凝视。

透过金色的荒凉的火焰,柳容看到了自由的野性在囚禁中的炽烈悲怆,看到了铁链束缚的英雄之魂对浩荡长风般的柔情的渴望。“噢,他是不忍伤害我——他想让我用嫣红的柔情,拭去他雄烈之心上的寂寞……。”柳容如醉如痴地想,她那仿佛白玉雕成的面容片刻之间便沐浴在银色泪水的激流间。柳容忘情地亲吻猛兽高贵的前额,而她迷人的红唇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颤动。

被贾建成声嘶力竭的呼叫召集来到众多游客和几名动物园管理员,早已聚集在环形看台上的围栏后面。遇到什么样的具体情况,就做出早已准备好的相应的规范性神情——这是中国人奴性的一种习惯。可是,现在看台上的人群却由于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而尴尬地面面相觑,因为,美少女妖娆地亲吻猛虎这种景象,超过了平庸的生活给他们规定的想像力的范围。终于,一个长相粗俗的管理员打破了沉默,用猥亵的语调说:“这个小娘儿们真他妈的漂亮——她把虎都给迷住了。”说完,他便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炫耀地笑起来。显然,他为自己有智力讲出这样一个笑话而得意。但是,其他的人则继续沉默着,只不过沉默变得更加严肃了,这似乎表明大家都默认那个管理员说出了一个真理。

虎山石壁下有一个电动铁门,门里面是关押虎的铁笼。显然是在某个管理员的操纵下,沉重的铁门沿轨道滑动着打开了。门里面的暗影中隐隐现出几块猩红的鲜肉。西伯利亚虎转身,步履威严地向打开的铁门走去。柳容也站立起来。此刻,她绝世的美色在对于猛兽心荡神摇的迷恋中盛开,那美,高贵而灿烂,是用太阳的魂魄雕成。

“洞口内的阴影真像覆盖着千年铁锈的暗夜……我生命天赋的意义或许就是陪伴被囚禁的自由野性。噢,那囚禁自由野性的千年暗夜中,太阳永远熄灭了。只能用我燃烧的心,为雄烈的囚徒之魂,送去太阳的信息……。”柳容的思想完全超越了现实的逻辑,在动荡的精神旷野间狂舞。她稍稍侧动身体,向陡壁隔绝的看台上望去,那宁静而超然的目光,使人觉得,她是在走进地狱的黑暗之前,毫无怀恋地同尘世诀别。看台上,贾建成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战栗的尖叫,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是柳容此刻那阳光辉映的灿烂美色灼伤了他的眼睛。

虎在洞口外停下,回首注视柳容,神态之间有金色的悲怆,又有辽远的依恋。似乎在确信柳容不会弃它而去之后,虎才走进阴暗的洞口。这时,电动铁门迅速滑动起来,将柳容隔在洞外。

天地之间凝结在坚硬的寂静中,寂静得能听到受伤阳光的战栗声。柳容那流光溢彩的眼睛骤然变得像残破的梦一样幽暗。她精疲力竭地颓然跪倒了,无声地望着面前布满黄褐色锈斑的铁门。她沉默地等待着,没有勇气发出一丝声响,因为,她不敢划破此刻的寂静。她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寂静破碎之后涌现的悲怆——那必须用铁幕来囚禁的悲怆,只属于猛兽或者英雄男儿刚毅的心。

似乎经过了万年的等待,柳容的心都在等待中苍老了,铁门后面才震荡起暴怒的吼啸。柳容觉得,她的目光能够穿透厚重的铁门,看到猛虎绝望的眼睛里涌出猩红的血,疯狂向铁门扑击的情景,但是,她的身体却无法越过铁门,纵情拥抱猛兽。万兽之王峻峭的吼啸间闪耀着比太阳更炫目的雄性激情,而柳容的心灵在那激情的焚烧中,体验到了岩石都无法忍受的疼痛。

由于心的疼痛而进入意识虚化状态之前,柳容产生了幻觉——猛虎悲愤的吼啸变成了一道道流血的雷电,一轮深紫色的巨大落日在雷电的劈击下破碎了,失去落日的地平线,荒凉得就像丢失了心的生命。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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