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回归荒凉》(五)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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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公元1966年8月底

午后大漠上曾一度刮起狂烈的风。动荡迷濛的沙尘后面,那形如仰首悲啸的苦役犯似的石柱,仿佛要挣脱铁镣的束缚,踏上狂风之巅,在宇宙间自由起舞。黄昏时分,风沙垂下了枯黄的翅膀。凝重、深红的晚霞漫过荒漠,那根铁黑色的石柱看起来如同一位悲痛欲绝的野蛮人正在进行血浴。

云水寒十分明白,坚硬地直视人间悲剧,是勇敢男儿的天职。但是,对那个预言的恐惧仍然使云水寒闭上了眼睛。他期待温柔的黑暗能够阻隔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然而,从落日涌来的阳光落在他的面容间,使他眼前的黑暗渗出暗红的血色,而且血色越来越浓郁。艰难地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他便觉得,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的视野间将从此只有流血的黑暗。于是,他的眼睛重新睁开,而震荡的目光犹如脆弱的雷电,立刻在断崖下那根形态狰狞的石柱上撞碎了。

金泉赤裸的身体被一根拴疯骆驼用的细铁链缠绕在石柱上,就像千年之前便冻结在铁黑色岩石间的一缕妖娆而莹澈的白雪。她的身体上盛开着片片美丽的伤痕,殷红得令云水寒沉醉。他意识到,对金泉的伤痕的美的感受具有某种兽性的残忍。但是,他又立刻发现,除非用利刃将自己的心剜出,否则他无法抹去那刻在心上的对美的残忍欣赏。

落日沐浴在金色的云海中,呈现出淡紫色,像紫苜蓿花的汁液染成的。金泉微侧着俊秀的脖颈,遥望落日。云水寒无法看到金泉的眼睛。不过,少女随金火焰似的风飘荡的长发使云水寒确信,她那以迷人的情态对落日的凝注中,一定充满了忘情的爱恋和炽烈的向往,而她为之心醉神迷的,则是今日落日的色调——那忧郁的淡金色,是属于美丽死亡的色泽。

铁黑色的石柱周围,有十几个士兵和身着毛式蓝制服的官员。他们缺乏个性和精神灵性的灰黄的脸,严肃得像同一个个老处女干瘪、枯黄的屁股;他们阴郁的眼睛里则闪烁着铅灰色的、空洞的兽性狂热,那种狂热属于自认为有权利以真理的神圣名义摧残美丽生命的人。还有一个牧人装束的汉子,垂首跪在沙丘下。云水寒推断,跪倒的便是出卖了金泉的牧马人。

一个官员用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枯枝,然后扔向铁黑色石柱。这时,云水寒才注意到,金泉纤秀的赤足下堆着一块块油脂:惨白如骷髅的是骆驼的油脂;枯黄似落叶的则是牛的油脂。

油脂块在燃烧的枯枝下很快融化,并升腾起猩红的火焰。云水寒因为火焰的颜色而悲愤了。他觉得,那猩红的火焰虽然怵目惊心,但却缺乏高贵的神韵,而只有金色辉煌的火焰才配埋葬金泉美色灿烂的身体。

片刻之后,或许是由于金泉的身体燃烧起来了,火焰呈现出王冠般高贵的金色。云水寒俊美的唇边为此而现出一缕飘荡着疯狂意味的欢笑,同时,他的心在惨痛的沉醉间无声地赞叹道:“圣洁、美丽的身体燃烧出的火焰,定然是配用来书写生命之诗的金色激情!”
火焰窜跃着升腾起来,遮住了铁黑色的石柱。金泉纯白的身体犹如一片在金焰中接受神圣洗礼的初雪。峻峭的天空和辽远的大漠都在荒凉的沉寂中期待着什么,而且是以流血的心在期待。云水寒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那属于天空和大漠的期待,但却无法看清期待的内涵。他觉得自己被生锈的钉子钉在坚硬如石的寂静之上,而铁钉就从他的胸膛,那心跳荡的地方穿过。

尘世间最令人焦虑不安的事,莫过于处在期待之中——以流血的心期待,却又不清楚期待什么。断崖下,那十几株金泉垒成的石头围墙卫护着的小白杨随风摇曳,翠绿的叶片情态狂乱地急速翻动着,在荒凉的寂静之上磨擦出轻叹似的“沙沙”声,那声响反而使此时的寂静更加炫目。

就在云水寒觉得自己的神智将在寂静中崩溃的瞬间,他的意识突然被灵感之光照亮,他明白了那期待的内涵:“呵——,苍穹、荒野和我的心灵都在期待一声绚丽而惨痛的呼喊!”

但是,金泉却依然沉默着,仿佛金色火焰中焚烧的是一尊铁铸的美女。那灿烂炫目的坚硬的死寂比人间最惨厉的呼号更悲怆——那是可以令人类万年历史都为之彻夜长哭的寂静;那是雄烈的猛兽之心都必须仰视的高贵寂静。

为了抗拒越来越沉重的死寂引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感,那十几名官员和士兵开始以空洞的声音,呼喊被视为政治圣经的毛泽东语录:“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但是,在辽远、荒凉的大漠之中,那几声呼喊就像小动物放出的胆战心惊的屁一样微不足道。

一直垂首跪在沙丘下的牧马人似乎被漫长的沉寂折磨得发疯了。他站立起来,像一阵酗酒之后的旋风,身体剧烈摇晃着在原地茫然地转动。云水寒只向牧马人的脸做了瞬间的注视,便立刻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仿佛他的眼睛在瞬间的注视中就被灼伤了一样:牧马人脸部的轮廓间还雕刻着蒙古英雄史诗的古老荣耀,那便是一种富于俊秀诗意的强悍之美,高贵之美。那种美只属于彩虹一样修长的、雪亮的锋刃,或者还属于只愿搂抱殷红落日入睡的英雄男儿。然而,牧马人眼睛里的怯懦、痛苦、茫然的神情,却丑化了残留在他脸部轮廓上的古老荣耀。云水寒就因此而不忍注视牧马人的面容——他纯净得过分敏感的少年的眼睛,可以直视正午苍穹之巅的太阳,却不忍注视属于锋刃和英雄的美被侮辱。

牧马人终于停止了茫然的转动,面向铁色的黑石柱,木然地站立在流沙之中。明丽如霞的火焰摇曳动荡,以炽烈的金色恋情缠绕着沉默的少女,而沉重地飘落在石柱顶端的晚霞,红得好像是落日献给那金色火焰之恋的悲愁——深红胜血的悲愁,那是悲愁的极致。

牧马人再次跪倒在沙丘下,双手合十,似乎在向那少女美丽的身体燃起的金焰做忏悔的祈祷。陡然,他像一支生锈的铁矛,向沙丘顶端冲去,他没有投入火焰,而是在火焰旁的石柱风蚀的裂痕间,将自己的头颅撞碎了。

“对于耻辱的生命,物化原来是一种高贵,是一种由丑陋中升华的美!”云水寒的思想在欢悦之中起舞,并体验到某种精神的解脱。他仿佛清晰地听见牧马人头颅破碎的声响,而那声响在紫色的落日上撞击出晨钟般的回音。云水寒愿痛饮猛兽之血酿成的烈酒,庆贺那生命的回音。

“他没有奔向火焰,定然是因为他不愿用自己耻辱的生命弄脏了金泉燃烧的圣洁的身体……可是,我为什么还不奔向圣洁之火呢?!”云水寒的心灵骤然冻结在这个飘散着千古寒意的质疑之中。而他的思想犹如漫天雪片纷乱地飘落。“我应当搂住金泉燃烧的身体,做烈焰之舞。她会因此撕碎绝望的沉默,在悲怆的狂欢中,发出灿烂的呼喊。那为流光溢彩的痛苦所依恋的呼喊一定是流传千古的诗与歌……是的,我美丽的生命成为圣洁爱情的祭品,那便是生命之美的诗化和意义化。我不是早就向往埋葬在火焰中吗!那就让我的生命化为金色的火焰吧!……可是,我素常奔鹿一样敏捷的身躯怎么此刻竟麻木得如同朽木——为什么身体的物性竟敢违背我意志的召唤?!”

云水寒由于一时陷入思维的麻痹状态而苦恼异常。对于聪慧的心灵,思维的麻痹比锐利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经过艰难的心灵挣扎终于撕裂了思维的麻痹之后,裸露出的竟是一个他不敢直视的冷峻的思想。“怯懦,对死的畏惧,阻止我走上高贵的命运之路,阻止我奔向金色圣火……我的皮肤会烧成枯黑色;我的脂肪会熔化流淌,像黄色的浓汁;我烧焦的嘴唇将翻卷起来,露出惨白的牙齿;我的眼球会沸腾,迸碎;我头骨会迸裂……。”

云水寒被自己的思想吓坏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此时的思想结论。如果接受了,他就永远失去直视太阳的资格,就会永远失去男儿峻峭的骄傲。于是,他极力想在思想的绝境中找到一条精神的出路。“呵,我畏惧的不是死,只是死对我生命之美的丑化。可是,在美与高贵之间,我应当做出怎样的抉择?!不,不——,我不是由于怯懦,不是出于对死的恐惧,才坐在洞穴中窥视悲怆之美。我这样做一定有更加纯洁的原因。噢,苍天呵,给我更加坚硬、锋利的思想之铲,让我挖掘出那个原因吧!”

在近乎绝望的时刻,云水寒生动地意识到,自己怀中搂抱着一个寒意彻骨的、正在枯萎的梦,同时,他也似乎清晰地看到了那处于凋残过程中的梦的意境:青黑色的辽远的大戈壁间,圣主成吉思汗悼亡曲那紫色长风般的旋律,徐缓地涌向天际荒凉的暮色,涌向将地平线染成深红的晚霞。

云水寒下意识地搂紧怀中老妇人干枯的身躯,而他的心则在向自己思想的注视中急速跳荡起来:“我不能放开这个梦境,我的怀抱就是这个梦境的晚霞。如果晚霞凋残了,一个属于圣主悼亡曲的梦就会湮灭,永恒的黑暗就会覆盖苍穹和大地。呵,不是因为怯懦,不是由于畏惧死亡——我是为了挽留一段属于美丽而圣洁的乐曲的时间,才无暇奔向那金色的火焰!”

思想进行到这里,一阵突如其来的欢欣和解脱感,竟然令云水寒泪如雨下。他听到了自己的泪珠滴落在被烈焰焚烧的死寂之上的迸裂声。不知为什么,那声响给他一种感觉,仿佛他此时的泪水是铅黑色的。尽管金泉一直在遥望落日,而只把侧影留给他,但是,云水寒仍然害怕金泉看到他黑色的泪水。就在云水寒努力试图抑制住眼泪的时候,一阵骤起的暗紫色狂风撕裂了金色的火焰,金泉的身影从火焰的裂痕间炫目地呈现出来。她突如其来地将头颅转向断崖上面的洞穴。她的面容裸露出惨白的骨头,狂乱飘舞的长发化成了猩红的烈焰。云水寒觉得,空间的纵深感突然消失了,而金泉的眼睛燃烧着能熔化太阳的痛苦和恋情,在逼近地向他凝注。但是,伴随着痛苦欲绝的羞愧感,云水寒垂下了自己目光。因为,他无法以黑色泪水污染的眼睛正视金泉那被烈火所净化的凝注。

“英雄呵——!”金色的火焰熔铸出的这一声炽烈而深情的呼唤,击碎了无边的死寂。而呼唤的余韵伴随荒凉的风,以妖娆、悲怆的舞姿,飘上苍穹之巅。那里是人类必须仰视的地方。

呼唤湮灭于紫色的沉默,寂静又重新覆盖在茫茫的荒野间。只不过,此时的寂静不再令人恐惧,而有一种属于尘世之外的超然的安详。似乎刚才天空和大地,还有人类的命运所凝神期待的,就是燃烧的少女那一声对英雄的呼唤。那美丽的呼唤意味着生命意义的极致;在那呼唤之后不再有意义,而只有超越人类命运的无限宁静,伸展向荒凉的永恒。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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