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小说:1979年夏天(20)

  下午八时,红红的夕阳才在地平线消失上。小镇的庙会舞台四周已坐满近百名看戏的民众,布袋戏即将开演。

  复秋、徐雨和建南三人无聊地倚靠在墙上等候演出,徐雨想从乡土民俗中获取灵感也抽空赶来观赏。

  复秋从小是“史艳文”迷,几乎每一集都没错过。稀奇古怪的情节和人物及金光抢抢滚的武打场面,深深的迷住了他童稚的心灵,后来看《西游记》和武侠小说,明显受到幼小时接触事物的影响,但他并没意识到这中间的关连。

  “徐雨,你那首‘我们’改编得怎样?何时可由合唱团唱出来给大伙听听?”

  “快了,加入吉他演奏部分仍在练习中,我和John也试着合作写第二首曲子,只是感觉和第一首旋律类似,后来就放弃它,到现在已快一个月了还没有灵感。”

  “灵感要慢慢培养,急不得的,Time is on our sides,不是吗?”复秋鼓励地说。

  复秋说话时看到婉如和她爸、小弟三人在人群中坐着,婉如早已看到他们三人,一转眼,又见到婉如的正后方就坐着老爸和老嬉皮。

  突然舞台灯光一亮,那首复秋非常熟悉的冷霜子出场歌曲“苦海女神龙”从喇叭中喧闹地传出,马上把少年仔的眼光集中到舞台上的戏偶身上。

  徐雨在听完那悲怆的主题歌后说道:“这首歌原是日本歌呢!我最近才知道许多好听的台语歌曲如‘妈妈请你保重’、‘黄昏的故乡’、‘孤女的愿望’等都是日本歌改编过来的,更早期文夏的歌也是如此!台语歌受日本文化影响可深着呢!”

  “想不到你已懂得比我们台湾囝仔还要多,你的台语现在已说得一级棒。”复秋笑着说。

  “还不是常跟你们俩一起学的,还有看‘史艳文’!……最近有人问我:外省人子弟怎么说得一口流利的台湾话?我说,咱们出生在台湾,不会说台湾话才奇怪呢!有件事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许多外省人可一直说着自己家乡话和国语呢!他们从不肯学台湾话呢!”徐雨一脸愤慨地说。

  复秋对语言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看法,他往往因人而异地说着,和徐雨等一些年轻的朋友在一起多用北京话的国语。复秋突然想到建南他们家中说的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文,于是问:“水牛,你是台湾人,但怎么家中说的话又不是台湾话呢?”

  “那是客家话!也算是台湾话的一种吧!”建南耸肩说。

  复秋心想,原来水牛是客家人,他对语言不太重视,对客家人的理解几乎等于零。徐雨听了表情诧异,他也是不太了解台湾语言的复杂性。

  复秋突又想起上小学时学校里推行国语的运动,那时他常因说台语还被处罚呢,心想这里面也许有某种意涵,但又不明白。

  空中传来那种他们很熟悉的哈嘪二齿专用的声调,是一种装饰过的语音,听来却可笑又可爱的,戏中正演出刘三和二齿的一段插科打诨的滑稽语。

  二齿:查某人(台语:女人)煞着查甫人(台语:男人),和查甫人煞着查某人,两种现象不同款!

  刘三:有什么不同款?

  二齿:查某人煞着人是意乱情迷,变得戆戆,亲像眼睛糊着蛤蜊肉,拢看没清。你看那黑社会大哥身边,拢有水查某,她们那个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但是一旦爱上了,脚就抽不回来!咱查甫人才不相信这款温情主义!

  刘三:那咱查甫人是什么款?

  二齿:咱煞着查某,卡简单,那查某不爱咱,咱会去找另外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咱才没像查某人那样戆!

  刘三:查甫人戆也那不少呢﹗

  二齿:八盖啰,刘三你到底是查甫人抑是查某人?

  刘三:当然是查甫人。

  二齿:你哪是查甫,为何替伊女人讲话?

  刘三:唉!二齿,做人要讲道理!这舞台上只有咱两个男人,总有一个要替女人讲话才公平啊!

  短短的对白,在特殊的装饰音下,逗得台下观众笑声频传。

  复秋小时候看布袋戏往往为故事情节所迷,对其中的俗谚语倒不求甚解,今天突然觉得布袋戏中的台语很道地,例如“饲老鼠咬布袋”、“乌鲁木齐”、“雾煞煞”、“古井水蛙”的话在一些脉络中恰当使用,可造成好笑的效果。他想起老爸可以用台语读报,自己念不了几个字就如断线风筝,说不下去了,竟然有太多的字他不知如何用台语读出来。

  徐雨也特别注意到那些他们不会使用,但又非常有意思的话语,他立即在口中重复学说着,还企图记在手中的笔记本上,但有些字却不知如何拼写出来,受挫地掷笔兴叹。

  建南还在为下午在山上公园中不懂得讨好芷玲而心情郁卒,心中想着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好像只看到她们的肉体,但对她们的心灵却是一窍不通。

  演了一个小时廿分钟,布袋戏才在喧闹的音乐下结束,操纵戏偶的主角从幕后走出来,观众们给他热烈的掌声。在人群渐散时,复秋老爸、老嬉皮和婉如一家人分手寒喧后,走向他们。

  “肚子饿不饿?一起到附近路边摊吃宵夜吧!”柯锡仁问说。

  徐雨、建南推说有事先走了,复秋和二老一起走到前面一家店坐下,远远地看到怡芳和芷玲轻快地走了过来,怡芳向老爸撒娇说:“我们也要吃!”两人也在一张小桌面上挤了下来。

  柯老爹开心地请大家叫自己喜欢吃的,老嬉皮仔细地看着二个女生说:“愈大愈水了!皮肤都这么水当当的!”

  “下午才去阳明山游泳,晒得全身黑黑的!”怡芳说。

  “又给柯伯伯请客了!谢谢!”芷玲客套地应对。

  复秋想起布袋戏的语言问题,于是问老爸:“最近才觉得台语中有许多词语,竟是我不太懂的,平常也不知怎样才用得上!”

  “台语的确有非常优美的词语呢,用得正确,绝对是雅俗共赏的。但我们年轻一代好像都已忘掉自己的乡土传统呢!”柯锡仁说。

  “我注意到好多俗谚如‘好酒沉瓮底’、‘歹竹出好笋’、‘食紧弄破碗’、‘惊某大丈夫,打某猪狗牛’的,好像听得懂却又不会写,平时也用不上,还有些更是‘鸭仔听雷’,完全不知它的意思。这布袋戏语言变化真多,看来学也学不完!”当复秋举着例说,一些字还念错了。

  “如果政府再打压台湾的本土语言,台语有一天就要绝迹了,”柯锡仁有感而发,“以前还用国语演布袋戏,真他妈的混蛋!你们可不能不知道,广东人可以用他们的粤语念出古文,咱台湾人连用台语读报都读不通,这表示什么?用膝盖去想也知道了!”

  “语言这东西是活生生的,如果故意去阻遏它,就会死翘翘。这里面有着政治和历史的因素,人家日本人是外国人,把台湾当作殖民地,打压本土语言还有道理可说,但自己人这样做就乱来了!”老嬉皮长须抖动地说。

  复秋觉得有道理,频频点头,柯老忍不住警告宝贝儿子说:“囝仔人,有耳没嘴,一些代志,上大学以后再教你吧!”

  一伙人乃静下来埋头吃着宵夜。

  “我喜欢那些谚语,还有歇后语,”芷玲吃完一盘蚵仔面线后,突然又提起有关语言的话题,“例如国语有‘水仙不开花──装蒜’、‘猫哭耗子──假慈悲’,台语有‘讲一个影,生一个子’、‘不是九,就是十一’(走两边极端)、‘龟笑鳖无尾’,这‘龟笑鳖无尾’和孟子说的‘五十步笑百步’ 意思是一样的。还有猜字也很有意思,不过脑筋要急转弯才行。我最喜欢尝试用不同的词组或成语来形容同一个东西或事件,大可增强对语言的认识和运用呢!”

  复秋听着心想,这妮子真的一向喜欢玩文字游戏,也许她才适合从事文字工作的,可惜她却想走学商一途。

  吃罢,芷玲暗示要复秋陪她去中山北路散步。行路间一只纤手又黏上复秋的手掌。芷玲情窦初开,一直缠着复秋走到福乐冰淇淋,见已关门,又往外双溪方向走,走过二家花卉店外,也是一片漆黑,直碰到雨农路才折回。

  在路灯稍暗处,芷玲数度倚偎在复秋身上,复秋想起 “脚踏两条船” 的谚语,小小年纪的他碰上这种难题,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这一刻复秋控制不住年轻人的冲动,两人自可轻易地走上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幸好婉如的美好形象成了有力的挡箭牌,他冷静的自持着。

  返家途中,他几度想直截了当的向芷玲坦陈他喜欢上婉如,但又深怕会伤了这姑娘。这般想时,复秋听到自己口中说:“我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呢,我们还是慢慢交往的好。”

  芷玲抬起娇小的脸儿轻声说:“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却像热昏了头似的,不由自主地想天天都这样和你在一起,心中甜蜜蜜的!……”

  “但我们可不能每天这样的,这地方这么小,迟早会被人发现的!”复秋喃喃地说。

  芷玲也正视到被家人知道的严重性,在沉思一阵后无奈地说道:“好吧﹗在大家面前我们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但我要你一有机会就来找我,我们可以去阳明山或外双溪,那里比较僻静又安全……”

  复秋不答,看到即将到达福林桥巷口,一把推开芷玲,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到家。望着她那苗条的美好背影,他那颗纯朴的心有如针刺般的刺痛,他从来没想过刻意地去伤害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喜欢上自己的少女!即使他往后采取“拒而远之”的态度,也会伤害到芷玲那颗清纯无辜的心呢,他深深地感到世事的难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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