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661)

第五部第六卷

四 「不死的肝臟」(1)

  (1)「不死的肝臟」,原文為拉丁文「ImmortaleJecur」。普羅米修斯因竊天火給人類,被釘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宙斯每天叫一隻大鷹啄食他的肝臟,到了夜晚啄食掉的肝臟又恢復原狀。

  以往可怕的搏鬥,我們曾見過好幾個回合,現在又開始了。

  雅各和天使只搏鬥了一宵。可歎的是,我們見到多少次冉阿讓在黑暗中被自己的良心所擒,不顧死活地和它搏鬥。

  聞所未聞的惡鬥!有時是失足滑脫,有時是土地塌陷。這顆狂熱追求正義的良心多少次把他箍緊而壓服!多少次,這個不可逃避的真理,用膝蓋壓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打翻在地,大聲求饒!多少次,主教在他身上,在他內心點燃的這個鐵面無私的光明,在他希望看不見時,卻照得他眼都發花!多少次,他在鬥爭中重新站起來,抓住岩石,依仗詭辯,在塵埃裡打滾,有時他把良心壓在身下,有時又被良心打翻!多少次,在支吾其辭、在以自私為出發點的一種背叛的似是而非的推論之後,他聽見憤怒的良心在他耳邊狂呼:「陰謀家!無恥!」多少次,他執拗的思想在無可否認的職責前痙攣地輾轉不安!對上帝的抗拒。悲傷的流汗。多少暗傷,只有他自己感到仍在流血!他悲慘的一生中有過多少傷痛!多少次他重新站了起來,鮮血淋淋,受了致命傷,碰到挫折,於是恍然大悟,心裡絕望,靈魂卻寧靜了!他雖然失敗,但卻感到勝利了。他的良心使他四肢脫臼,受到百般折磨,筋斷骨折之後,就站在他上面,令人望而生畏,這良心光芒四射,在安詳地向他說:「現在,平安無事了!」

  但經過這樣一場沉痛的搏鬥之後,唉!這是多麼淒慘的一種平安!

  然而這一夜,冉阿讓感到他打的是最後一仗。

  一個使人心碎的問題出現了。

  天命不是一直都是筆直的,它們在命運已經注定的人面前展開的不是一條直的路;有絕路、死胡同(1)、黑暗的拐彎、令人焦急的多岔道的交叉路口。冉阿讓此刻正停留在這樣一個最危險的交叉路口上。

  (1)死胡同,原文為拉丁文cacums。

  他已到了最重要的一個善惡交叉的路口。這個暗中的交叉點就在他眼前。這次和以往在痛苦的波折裡一樣,兩條路出現在他面前,一條誘惑他,另一條使他驚駭。究竟走哪一條路呢?

  一條可怕的路是,當我們注視黑暗時,就能見到一個神秘的手指在指引著。

  冉阿讓又一次要在可怕的避風港和誘人的陷阱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

  據說靈魂能痊癒而命運則不能。難道這話是真的?多麼可怕的事,一個無法挽救的命運!

  出現的問題是這樣的:

  對於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幸福冉阿讓應抱什麼態度?這一幸福是他願意的,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用盡心血使之實現的,此刻望著這個成果,他感到的滿意,正如一個鑄劍師看見從他胸口拔出來的熱氣騰騰的刀上,有自己鑄造的標記。

  珂賽特有了馬呂斯,馬呂斯佔有了珂賽特。他們應有盡有,也不缺財富。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但這個幸福,現在既已存在,並且就在眼前,他冉阿讓將如何對待?他是否硬要進入這一幸福中去?是否把它看成是屬於他的呢?珂賽特當然已歸另一個人,但他冉阿讓還能保持他和珂賽特間一切能保持的關係嗎?和以往一樣當作一個偶爾見見面但受到敬重的父親?他能泰然進入珂賽特的家裡去嗎?他能一言不發,把他的過去帶到這未來的生活中去嗎?他是否感到有權進去,並且戴著面罩,坐在這個光明的家庭裡?他是否能含著笑用他悲慘的雙手來和純潔的孩子們握手呢?他能把帶著法律上不名譽的黑影的雙腳放在吉諾曼客廳中安靜的壁爐柴架上嗎?他能這麼進去同珂賽特和馬呂斯分享好運嗎?他是否要把自己額上的黑影加深並使他們額上的烏雲也加厚?他要把他的災禍攙雜在他們兩人的幸福裡嗎?繼續隱瞞下去嗎?總之一句話,在這兩個幸運兒身旁,他將是命運陰森的啞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