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

蜉蝣

你說家鄉女子不是婚姻買賣的貨品,男子亦非勞工制度中的奴隸。你不明白你的國家與政府做了些什麼,只知道你的國家有許多男女依賴這塊土地勞動與生養,歲歲月月收到的些許千元大鈔是生活的全部。你說你不苟活,你有夢想,即使明知自己是這個島上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如蜉蝣居無定所,非法超時工作,傷痛累病也得撐著。

你從前在渺遠南海的另一端,是否曾挨著微弱燈光伏案朗讀?讀書對你來說是艱辛無比的夢想,我幸運地走完這條路,更幸運地認識你。

生命始於越南,結束於台灣,飛越千山萬水,沒有親人能陪你走一段,是我心中隱隱的缺憾。

骨灰撒於孤獨的島嶼邊緣,是別後知悉你消息的唯一線索。不知不覺你已走了太久,夢裡每每失火,你只是煩躁地叨念著臥病而不知人事的母親,逃得開這場惡火嗎?無法抵達的那片焦土,註定我們終究無法逃脫這熱狠狠的劫數,家貧、早婚、母病、子絕,從來非你所願。

一直以來,浮著酸楚的生活充滿沉鬱,生命抵達與離開,極目所見,全是鋁灰的色彩,我從來沒能學會你的語言,你卻比我還像當地人,只是在台南小鎮吃到極為道地的越南河粉時,才瞬間回復我們初見面時,原屬於你那道最初撼動我的爍爍眼光。

或許我不該動身尋找你的一切,在你身故之後,回到你的國、你的鄉,找尋你的妹妹,交給她你的遺物,聊聊你的過往。言語間你的妹妹激動地伸出乾索的雙臂,卻又無力地劃過我的背脊軟軟垂下,敘述中,那是我完全不相識的你的形貌。一切就此結束。

偶然在某處讀到陳黎中譯的一首越南詩〈冬之書〉,約略是這樣寫的:

寫給你的信墨跡模糊

鹹鹹的雨穿牆入房

……

雲常入夢

你依然獨坐紅燈前

夢中皂莢氣味

使石頭變軟,使山變暖

回國後,彷若了卻心事一般,不停寫著日記,期盼能留住關於你的消息,卻再也未曾夢見你。時日愈長才能體會,太過顛簸的人生,宛如病中的旅人,寄宿在不宜久居的旅店,提早離開也是對無常生命的一種坦然與諒解。旅館窗外,夜雨初歇,想起你故鄉門前那株桂葉黃梅,初見時雨後蔥蔥郁郁的精神,如今時節,想來黃花已凋,花萼卻轉為豔紅,恰如你生命的始終。

希望這片土地上,那些千千萬萬的你,攀著鷹架,流著汗水流著淚的南國孩子,不再重蹈你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