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錦瑟(38)

2006.2.11.大風.陰

母親死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母親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在老家,死了很久很久了。夢醒後,我一直沉浸在一種悲痛莫名的幻覺裡,無法擺脫。也許現在也是在做夢,在一個漫長的險象環生的噩夢裡。夢醒的時候,我會順利脫險;我會再回到家鄉,對等候在屋檐下的瘦伶伶的母親,誇張地說:我做了好長一個夢,我夢見我離家遠走,走了好遠也不回來,然後你死了……

母親會用我熟悉的方式來證明我的噩夢是假的。用她布滿皺紋、笑成一朵溫柔的菊花的臉,她的骨節堅硬、皮膚溫熱的手,她在後院裡栽種的蔬菜,她在灶頭燒出的飯菜,證明我的夢,是虛驚一場。她還活著。媽媽,還活著,陪著我,充滿失望、憂心地陪著我在這個世上,一如既往地活著。

我是一個逆子,一個有罪的人,我是一個壞極了的女兒,我傷她太深,不再值得她原諒。

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從北京到深圳,故鄉似乎再也回不去了。我害怕她,我恨她,她那種凡事清白的道德高處的審視,已經把我逼瘋了,她流露的那點期期艾艾,繞得再遠,也是為了繞回來追究雷灝和我的現狀──現在能怎麼樣呢?

「你如今這樣子,跟這個男人,他能給你個名分麼?」她這樣拿刀劈我。

「什麼名分?你什麼意思?為什麼一定要逼我?一輩子那麼長,你怎麼就斷定我非得嫁給他。他年紀大我那麼多,經歷比我複雜得多。我憑什麼非得嫁給他?」

「你是我生的,幾斤幾兩我掂得清楚。你對那個人要不是心甘情願的,不會這樣子糊塗拎不清。從小到大,你沒這麼不清白。既然你情我願,我也肯風風光光,把你嫁出門去。」

「你急著把我嫁出去,也只為了讓你在人前有面子。你放心吧,我不回去你那破廟了,一生一世都不回去。」

我凶狠地扣掉電話。

母親的每一句話都是雷在劈我,一生之中,我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麼恨過她,鑽心噬骨地恨她。

如果重新可以活一遍,我不會和該死的初戀分開,我會早一點離開那間公寓,找一間貧寒的平房住下,在顧此失彼的謊言中,和那個男孩過一種相依為命的生活。他是個自私、器量狹小的男人,然而,哪個男人不自私不器量狹小?如果他和我在一起,媽媽至少不會這麼憂鬱、牽掛,她的失望讓我痛心,痛到肝膽俱碎。

在夢裡我回到家,櫥櫃裡排著一筒碗,盒裡的調羹,我自小就熟悉的描蘭花瓷碗,煤火爐上坐著一壺水,水是涼的,爐子也是涼的。床頭擱著的針線籮裡,是為我織了一半的護膝,一雙手套已經織好了,還綴著兩個紅果子,那兩個紅絨線纏成的果子,像千斤重錘一樣,砸著我喪盡天良的心,媽媽……媽媽……媽媽…….她從來不滿意我在北京,卻依然操心我如何過冬,操心我如何在無盡的長夜漫漫的孤寂熬煎、眼淚、失望、犯賤的不肯撒手中,度過這一個寒冷又漫長的冬天。

她的冷冷清清的屋子,滿載滿盛的,全是清寂和孤獨的時光。和我自己孤身在公寓裡過的日子一樣,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出門,一個人回家。如果這兩份相同的清寂的日子合起來過,雖然也不是熱鬧的,至少,母女相依。就是為了那些看似必須的理由,為了一個不屬於我的男人,我和母親就這麼天各一方的,各自走著各自的路,度過這麼多淒涼的日與月。我曾經念過的書,走過的路,一路的信念只要為她爭一口氣,和雷灝的這一場,毀掉了這一切。

媽媽為我的這一切,遍布著艱辛、荒寒,然而,多麼,多麼的不值得,養兒一場,無盡牽掛……我知道那樣的場景,是她的日常──她拿起話筒,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撥電話號碼的樣子,我無情地不接聽,或者更加無情地掛掉她電話後,她失落地將話筒放回去的樣子。那輕柔的動作,那心頭的無奈,熬煎,那身外的孤獨荒寒的日與夜……這一切都是我賜予她的,我都對她,做了些什麼呀?

我痛恨自己,痛恨雷灝,痛恨他那個不男不女的妻子,表面知書達理,背後手段下流的男人婆,這一對蠅營狗苟的精明男女,耗盡了我的青春,耗完了我母親對我的一場期許。

我什麼都不饒恕,包括自己。#(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