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

從詩人到翻譯家的道路 (下篇 )

——為亡友吳興華畫像

【大紀元6月16日訊】我和興華見面時,他已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助教。《燕京文學》上經常看到他的新 詩。他的詩清新活潑,賦予哲理,有一種內涵的美,正如麗質天生,無須粉黛。詩人是人類的童心。一般來說,詩人比較坦率,容易接近,和詩人交往是愉快的。讀其詩如見其人。但是仔細想想,我對興華這個人的瞭解是很不夠的。故舊零落,究竟還有多少人記得他,瞭解他?他的精神天地就像我們校園裡的未名湖一樣,波平似鏡,深淺可知;而隨著時令和氣候的變化,風霜雨雪,自有難繪的千姿百態,不測之際,也能使人滅頂。一個攝影者來湖畔,可以從這個或那個角度,拍攝水塔的朦朧倒影,花樹掩映的島亭或是閱盡人間滄桑的石舫。但是誰能為吳興華拍下全息藝術攝影呢?只憑我的幾筆素描,會不會給別人,給後代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每逢我坐在未名湖南岸的花神廟前小憩時,心中往往湧現一種沉重的歷史感。

從前,我常坐在花神廟前的石階上換冰鞋。記得最後一次在湖上溜冰,是1941 年12 月7日,星期天。翌日清晨,珍珠港事變已經發生,學校則還在按時上班上課,鐘亭的大鐘每隔半小時依然悠悠敲響。日軍突然把校園包圍,嚴禁出入。當時我正在圖書館采編部仔細審閱書商送來的善本書樣,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使我手足無措。學校被迫解散,由日軍接管校園。幾十名師生先後被捕入獄,其中有我的業師陸志韋教授和 「燕京文學社」的詩友道臨(筆名孫羽)。

這次震撼全球的事變,使已經破碎的河山,更加風雨飄搖。在這一天以前,剛剛回到母校不久的我和芝聯,加上宋淇,興華,同住在學校東門外趙家胡同的一個四合院裡。工餘課後,談詩論文,上下古今,當時的處境恰似築巢危簷下的燕子,不知大廈之將傾。以後,宋淇因病南歸。我們為了尋找工作,遷居城內。興華自家沒有房屋,雙親亡故以後,他和姐姐、弟弟、三個妹妹擠在東裱褙胡同「浙江會館」的兩間小屋 裡,生活之艱苦可想而知。道臨與興華同齡,惺惺惜惺惺,兩人時相過從。道臨多次去過興華住的小屋。「那間陋室實在窄小。他經常搬張破籐椅坐在室外,而我們就坐在室外談天,往往談得很久,很久。」道臨及記得1940 年有一天興華告訴他,詩人南星 在北京,很想辦一份同人詩刊,但是印刷費得大家湊,如果能售出幾冊,還能收回一部份成本。「於是我們每個人拿出五元錢,後來就印出一本刊名《籬樹》的薄薄小冊子。第一期的封面題字是碧綠色的,可惜只出了兩期就夭折了。五元錢,在今天看來是區區小數,當時還可以派許多用場。處境窘迫的興華從口袋裡掏出僅有的五元錢來載培我們十分珍惜雖則短命的《籬樹》,真不簡單。」道臨語重心長地歎道:「這就是興華,這就是當時的興華給我的一種精神力量。」

珍珠港事變後,我們這些被強迫遭散的燕京師生,留在北京要想找一個和敵偽不沾邊的工作,是非常困難的。出獄後的陸教授聽說出賣珍藏多年的書畫度日。高名凱教授夫婦夜以繼日地翻譯法國小說。誰如果能教個家館,就算運氣不錯了。興華是怎樣維持生活的呢?他與德國神甫合編一部德華字典,又參加了輔仁大學的《思泉》詞典的變編纂工作,還為中法文化協會翻譯了不少法國著名詩人的作品,都是中法文對照 的。

生活的重壓並沒有使他其綏,改變常態。他不是「不修邊幅」的文人類型,頭髮總梳得整齊光亮,面頰沒有鬍子茬,從來不戴帽子,哪怕是在寒冬臘月。他踏出房門時,必定哼兩句喜歡唱的英文歌曲,雖然並不十分悅耳,但多少年後,只要提起吳興華,那兩句歌詞似乎還在耳際縈繞。

說來好笑,興華甚麼時候拿到稿費,我差不多可以摸出一條規律。你聽他急急忙忙把自行車推進我們的小跨院,還沒邁進門檻,就興沖沖地喊道:「我給你們帶杏仁餅乾來啦!」日常生活中的瑣事甚麼都不在意的興華,惟獨記住芝聯愛吃杏仁餅乾,在那樣艱難的歲月,他這點心意,讓人感動。當天晚餐,我無論做甚麼飯菜,他都吃得特別香,在牌桌上的興緻也格外高。

四十年代初期,我們住在鐵獅子胡同(張自忠路)對面的寬街,簡直是在日本憲兵隊的眼皮子底下出出進進。說也奇怪,雖然每隔幾天,都有燕京師生來訪,卻沒有引起敵人的注意,可能是距離越近,反而被忽視的緣故吧。那時候,道臨也是我家的座上 客。他在沒有成為一顆銀幕上耀眼的明星之前,也走過一段坎坷的道路,兩次無辜被捕,一次前面講到了;另一次時1942 年底,唐槐秋主辦的中國旅行劇團 在北京長安戲院演出,被日本憲兵隊全部抓走,道臨剛巧也在後台找熟人,一起遭殃。風采俊逸的道臨,平素愛好詩歌、音樂,還會騎馬、游泳,誰能料想得到,他在1942 年間, 為了自食其力,曾經割草養羊,並且親自送奶到戶,風雨無阻,一直堅持到他登上上海的話劇舞台。

道臨赴滬之後,興華頗感寂寞,來看望我們的次數明顯增多。不知何故,我發覺他有點變了,在架上翻書的時間多,不大愛說笑,牌癮也似乎消失。有一天他忽然來借用一張軟榻,我有點驚訝。這時,他才說出他最喜歡的三妹害肺結核死了。興華把三妹的床連他自己的床都賣掉,才草草料理了後事。第二天,興華把他家兄弟姐妹的合影拿來給我們看。我特別注意剛剛亡故的三妹,多麼嬌嫩美麗的一個姑娘!興華說他母親生前最愛這個女兒,全家都寵著她,在吃混合面的日子,有一星半點好吃的,都留給她。「可是她還是病死了,死得可憐,我真對不起媽媽!」從此以後,我們和興華的交往,深入了一層;認識了他遊戲人間的性格的另一側面。

禍不單行,半年之後,他的十五歲的四妹,全家最小的孩子也病倒了。醫生確診是腸結核,必須住院治療。動手術,需要一大筆醫療費。費用之多把興華嚇怔了。他驚慌失措地來和我們商量怎麼辦。當時芝聯在中法漢學研究所工作,我在教家館,收入有限。芝聯跑進跑出張羅了一整天。錢湊齊了,手術也進行了,但終於未能挽救小妹妹的性命。接連喪失親人的悲痛,使得興華本來營養不良的身軀越發消瘦了。

在這寒威肅殺的「三九」天,一個和煦如冬陽的朋友踏進我們積雪的小院。他就是道臨在哲學系的同班同學,五百年前和興華是一家的吳允曾。允曾的專業是數理邏輯,興趣卻在文學。他談鋒甚健,博聞強記,和興華很對勁。他的來臨是一個轉機,使興華的詩興猶如禾苗返青。這段時期,興華喜歡寫七律,詠史懷古,對仗工整,運用典故不落窠臼。允曾非常讚賞,只要興華拿給我們他的近作,允曾都能一字不差背誦下來,歷久不忘。不過,興華這種新傾向,不可能不影想他的新詩創作,明顯地趨向格律化;而我則比較喜歡他早期詩作的雋秀的抒情氣息,深邃的哲思。1942 年他 曾把一 本題為《西珈》的十四行詩集拿來給我們看,厚厚的一本手稿,鋼筆字寫得整整齊 齊。這本優美的抒情詩集是他的力作,如果真能問世,將成為比較文學研究工作者極生動的題材。其中第一篇在傅雷和周煦良主編的《新語》刊出,後來又在香港刊物上發表,引起海外學者的廣泛注意。

1985 年初,道臨在封來信中說:「我此次在港,和宋淇兄談起興華。他說興華曾與錢鐘書先生對談古詩源流,博學如錢先生竟亦不禁歎服,足見興華之淵博精深。」鐘書先生即愛才,又念舊。粉碎「四人幫」之前,錢夫人楊絳大姐對興華的遺孀,由於同住一座宿舍樓的方便,關懷備至。

記得我的一位老師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才德在我,際遇在人。才德逢際遇,方可言功績。」興華短促的一生,多災多病,若非慘遭浩劫,如今落實知識份子政策,必能在詩壇上獨樹一之幟;更能為中外文化交流工作作出卓越的貢獻。他雖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還留下不少優秀的作品和譯作,惜未成集。1939 – 1941 年間,他翻譯了大量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及其他著名詩人的作品。他曾在《西洋文學》雜誌上發表了《拜倫詩鈔》、《雪萊詩鈔》、《濟慈詩鈔》、《司各特詩鈔》、《莫爾詩鈔》、《丁尼生詩鈔》、《葉芝詩鈔》等篇章。他對以文字艱深晦澀著稱的愛爾蘭作家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 – 1941) 進行探討,並重點分析了喬伊斯晚年的傑作 《為芬尼根守靈》

(1939)。 1944 年德國文化機構出版了他編譯的奧地利詩人里克爾(Bainer Maria Rilke

1875 – 1926)詩選。這是一部德漢對照本,目前哈佛大學圖書館還藏有一部原版。

宋淇手裡還保存興華寫的譯序。建國初期,他曾任燕京大學西語系副教授。院系調整以後,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英語教研室主任,西語系副系主任。由於生活安定,得以潛心研究但丁及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他與宋淇之間書信來往,總以討論但丁居多,且已著手翻譯。他還譯過《歌德與艾克曼對話錄》,未發表。他所譯的莎翁戲劇《亨利四世》,於1957年出版了單行本。1957年以後,體質素弱的興華,動了手術, 但仍孜孜不息工作到深夜。他曾刪定莎翁全集為四冊,菁華薈萃,極便初學。他又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印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做了大量的校譯工作,細緻認真,字斟句酌。其中《維洛那二紳士》、《一報還一報》、《錯誤的喜劇》、《愛的徒勞》、《皆大歡喜》、《馴悍記》、《終成眷屬》、《第十二夜》、《冬天的故事》、 《約翰王》、《理查二世》 、《亨利四世》、《哈姆萊特》《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

等十五部戲劇是由興華校譯的。凡是搞過校譯工作的學者,對這項工作的繁重辛苦,都有切身的體會。

尾聲

詩人、學者兼翻譯家吳興華就這樣默默地走了,沒有留下一字遺言。玉樹中摧,無可挽回。事隔二十年,祖國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他再也不能發出衷心的詠歎。但他的朋友和學生並沒有忘記他。他留下的詩篇和譯作,雖經歲月滌蕩,依舊散發著智慧的芳香。已經發表的《西珈》第一首十四行詩,展現了作者深沉的意境。末句蒼茫 涼,宛若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古人有「詩識」之說,就以這一首彷彿自悼的詩 為興華自己寫照吧:

像一個美好的夢景開放在白日中間,

向四周舒展它芳香鮮艷欲滴的花瓣,

同樣我初次看見她在人群當中出現,

不穩的步履就彷彿時時要滅入高天。

她的臉如一面鏡子反映諸相的悲歡,

自己卻永遠是空虛,永遠是清澄一片。

偶爾有一點蒼白的哀感輕浮在表面,

像冬日呵出的暖氣,使一切潤濕黯然。

不能是真實,如此的幻想不能是真實!

永恆的品質怎能寓於這纖弱的身體,

戰抖於每一陣輕風,像是向晚的楊枝?

或許在瞬息即逝裡存在她深的意義,

如火鏈想從石頭內擊出飛迸的歌詩,

與往古遙遙的應答,穿過沉默的世紀…… @

1986 年仲夏於未名湖畔(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