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李家同:小銀盒子

這個小銀盒子離開了它的主人,卻帶來了中東的和平。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才從大學畢業,有人來找我,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做當時教宗的貼身侍衛,教宗當然有貼身侍衛,而這些人是怎麼產生的?我從前一無所知,我從來沒有在報上看到這種找人的廣告,現在我知道了,教廷從不讓人申請,而是他們主動去找來的。我生長在一個天主教家庭,叔叔伯伯哥哥中都有人做了神父,我的一個妹妹做了修女,我的天主教信仰也算不錯的,大學成績很好,體育也很好,因此就有人來找我了。

我一開始老大不願意,我認為這種工作高中畢業就可以去做了,我學的是生物,做這種事豈不奇怪?可是我知道教宗非常有智慧,而且也常常到外國去訪問,我為了滿足好奇心,就答應了。反正這是個四年的契約,我猜我做完四年以後就不會再做了。

一開始,我當然有些緊張,教宗會忽然被一大批群眾包圍,雖然我受了好多的訓練,我根本弄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知道,要想刺殺教宗,最簡單的辦法是穿上神父的衣服,如果打扮成主教就更容易。教宗是個慈祥的人,他一直告訴我們不要緊張,如果有人刺殺了他,也絕不能用槍將對方殺死,只要使他不能再行兇就可以了。他們也都有禁令:絕對不可以先發制人。

有一天,教宗請我們所有侍衛吃晚飯,他說他對於這種保護實在感到很無奈,他又說他絕不會對刺殺他的人有任何怨恨,因為刺殺他的人,也是送他進天堂的人,他也絕對原諒任何這種人。教宗在飯桌上沒有任何訓話,反而和我們閒話家常,對我們每位侍衛的家人都很關心。我們事後都說教宗不是只關心我們靈魂的人,他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想法,顯然可以體會得到。舉例來說,他就很關心我們有沒有女朋友。

教宗每次出去,都要驚動義大利的警方,有時還要封鎖交通,警車開道是經常的事,對於這些擾民的事,教宗深感不安。他還有一個習慣,喜歡去訪問小教堂,可是每次訪問,都變成了大事,不僅大批警察出動,主教也一定會出來迎接。最後,教宗和大家取得一個協議,如果他去小教堂做彌撒,主教不必迎接,也不要任何一位主教陪同,義大利警察不必保護,也就是說,我們變成了唯一保護教宗的人。

一開始,教宗出訪,仍有兩部車一起去,到後來,只有一部車了。我們的一位侍衛擔任司機,教宗和我們兩位侍衛共乘一部車,雖然義大利警方不再隨行,但是他們仍在重要的地方等我們的車子通過,我常常想,如果我們的車子沒有準時通過,很多人就會知道了。

雖然教宗本人對於安全保護越來越不在乎,我本人卻越來越擔心,因為當時巴勒斯坦問題非常嚴重,恐怖分子的活動也越來越猖獗,我常想,如果恐怖分子綁架教宗,一定會成為世界眾所矚目的大新聞。

有一天,我們又要到羅馬北部的一個小鄉村去,這種地方,過去的教宗是從來不會去的,可是教宗堅持要去,他好像非常喜歡到那些很荒涼的地方去,一來是因為他認為當地純樸的農民也有權利看到教宗,二來他好像很喜歡看荒涼的鄉下景色,尤其是夕陽西下的景色。

當天,輪到我保護教宗,在路上,教宗除了不時小睡片刻以外,就和我們聊天,他對巴勒斯坦問題提出了很多非常特殊的想法,對我而言,這些見解使我茅塞頓開。

大約晚上五點半左右,天色已經昏暗,我們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個路障,司機只好被迫將車子停了下來,我一看,前後左右沒有一幢房子,也沒有一部車子,全是樹林,馬上就感到不妙,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蒙面的人拿著衝鋒槍從附近的樹叢中走了出來,我們正準備拔槍,教宗卻叫我們不要動,他開了車門走了出去。

我們坐在車裡,看到教宗和這兩個恐怖分子講話,當然我們聽不見。不久,教宗回來了,他告訴我們,我們必須每一個人都睡一下,他說這兩個傢伙會給我們一種安眠藥吃,他向我們保證我們一定會醒過來的,我們當然相信他的話,但他的安危呢?教宗知道我們的憂慮,他一再安慰我們,一切都會有美好結局的,至於什麼是美好的結局,他沒有講,我們也不懂。

我們是晚上六點鐘吃下安眠藥的,一位蒙面的人拿了一罐藥,我們每人一顆,我記得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六時,我睡去的地方,是在鄉下,醒來的地方卻是梵諦岡,一大堆的人在等我們清醒過來,義大利的警方也在場。

事後我才知道,我們的車子沒有按時經過一個義大利警方佈置的崗哨,他們立刻動員了一些警察去找。當時天色已經全暗,要找部汽車也不容易,大概在晚上八點鐘,我們的車在一條非常偏僻小路旁的樹林裡被找到了。我們三個活寶在車子裡呼呼大睡,教宗已經不見了。

梵諦岡在晚上八點半得知教宗失蹤的消息,教廷的發言人在羅馬晚上九點,向全世界宣佈教宗失蹤了,也請全世界的人為教宗祈禱。可是教廷的發言人也透露了一個消息,他說教宗曾經留下一份文件,這份文件中很清楚地說,萬一他被綁架,教廷絕對不要和綁架他的人有任何接觸,也絕對不能因為顧慮他的安全而和任何人妥協。教宗還有一個請求,萬一他因為綁架而去世,他要求全世界的各國政府絕對不要追查是誰幹的,他身為教宗,任務就是使世界更加友愛,更加和平,他只希望大家為他的靈魂祈禱,而不要關心他的安危,他絕對不希望他的安危造成世界的不安。

在教廷宣佈教宗失蹤的消息以前,英國廣播公司搶先播報了這個新聞,他們推測綁架教宗團體是巴勒斯坦人,他們一定會要求以色列和美國在巴勒斯坦問題上讓步,否則就會殺害教宗。但教廷的宣佈卻使綁架的人無法得逞,果真沒有任何人向任何國家的政府提出要求,也沒有任何人承認是他們綁架教宗的。

我們三個人醒來以後,將我們所看到的據實以告,大概在清晨六點半,教廷接到了報告,有人找到了教宗。

有一位義大利的農人,早上去牛廄裡去擠牛奶,發現教宗躺在草堆上,身上蓋了被,身旁有牛羊陪伴,好像安詳地睡著了,可是農人發現他已沒有呼吸,義大利的警方得到農人電話以後,立刻趕到了現場。不久一架直升機將教宗的遺體運回了梵諦岡。在梵諦岡,教宗的御醫和義大利最有權威的法醫都來了,大家的一致結論是教宗死於心臟病爆發,沒有任何他殺的跡象,教宗心臟不好,是眾所皆知的事,他死於心臟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教廷的主教們叫我們幾位侍衛進去,請我們檢查一下教宗身上有沒有任何東西不見了,教宗胸前的十字架仍然在,手指上的權戒也在,可是我發現有一件東西不見了,其他侍衛沒有發現這件事,我也沒有講,我當時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教宗是個思慮非常細膩的人,他的那個東西不見了,一定有原因的。

我們都參加了教宗的葬禮,葬禮中對他為何死亡,沒有一個人提及,主禮的樞機主教一再強調的是教宗熱愛和平,紀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致力於世人的和平相處。教宗就這樣離開了人世,誰都知道他是被綁架的,但是誰也不提究竟是什麼人做了這件事。

我呢?我離開了梵諦岡,回到大學去念研究所,拿到了博士學位,開始我的病理學教授的生涯。可是我一直懷念教宗,對我而言,他是個慈祥的老人,他關心所有的人,也就是他鼓勵我念博士學位的,我也常常去他的墳前去獻花。

三十年過去了,有一天,我在看電視新聞,新聞中報導二位巴勒斯坦人得到了諾貝爾和平獎,其中一位是醫生,另一位是商人,他們得獎是因為他們一直在為巴勒斯坦的和平而努力。在記者招待會中那位醫生比較健談,他說三十年前,他們兩人都才從大學畢業,他們發現巴勒斯坦問題的癥結所在,在於巴勒斯坦人比以色列人窮太多了,在如此貧富不均的情況之下,巴勒斯坦人永遠有一股不平之氣,只要這股怨恨之情存在,巴勒斯坦就不會有和平。所以他們兩人都努力地改善巴勒斯坦人民的經濟狀況,也設法讓世人瞭解貧困常是紛爭的來由。在他們三十年來的努力之下,巴勒斯坦人的生活水準已經和以色列人相差不遠,這個地區的平靜也就跟著來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我覺得這位醫生的觀點我曾經聽到過,我知道他在黎巴嫩那一家醫院工作,我拿起筆來,寫了一封信給他,信中只有一句話,「小銀盒子是不是仍在你們那裡?」然後我註明我是當年教宗的侍衛,我的電話及通信地址。

果真,電話來了,醫生邀請我去看他。我們握手以後,他將小銀盒子交給了我。

教宗有心臟病,每天必須吃一種心臟病的藥,而我就負責將藥丸帶著,我有時會比教宗早睡,體貼的教宗因此找到了一個小銀盒子,我負責將藥丸放進去,教宗會將小銀盒子隨身帶著。教宗死後,我當時就發現小銀盒子不翼而飛。

醫生告訴我,當他們綁架了教宗,教宗就立刻叫出了他們的名字,他說他們的組織早已被美國和以色列的情報人員滲透了。教宗和他的親信事先知道有兩位年輕人要來綁架他,他因此立刻通知以色列和美國政府,叫他們不僅當時不要作出反應,以後也不可以有任何反應,天主教會則是絕對只談愛,而不會使世界再增加絲毫仇恨的。教宗也告訴他們,他們的組織一旦發現無利可圖,就不會出面承認這件事的。問題是這兩個小子如何回去交代呢?

教宗提出了一個解套的方法,他只要一天不吃一顆心臟病的藥,就一定會死去,他拿出裝藥的小盒子,給了他們,叫他們丟掉,他今晚就會因為心臟病而去世,他們兩個人卻不是兇手,而且他又保證警方不會追查這件事的,因為這是他的願望。巴勒斯坦人一定以為教宗是自然死亡的。

可是,在臨死以前,教宗給他們講了一番大道理,他說巴勒斯坦的問題,在於巴勒斯坦人的經濟完全依賴以色列,以色列人有錢,巴勒斯坦人成為服侍以色列人的工人,因此他給他們一個命令,叫他們趕快離開,然後從此以後要致力巴勒斯坦人民生活的改善。

醫生和他的朋友少有開口的機會,他們一切都聽教宗的指示去做,他們本來就準備了一床厚厚的毯子,現在可以派上用場,教宗對於睡在稻草上感到很滿意,他們臨走以前,教宗給他們祝福,醫生忽然問他,「萬一我們不照你的意思做,你不是白死了嗎?」教宗的回答非常簡短,他說:「很少人不聽我的命令的。」

醫生沒有丟掉小銀盒子,他相信教宗的話,警方不會追查這件事的,他也知道以色列和美國政府不會暗殺他,但是他們都留有遺囑,萬一他們被人暗殺,遺囑會公佈事情的始末。

醫生當然要問我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是我做的?」

我告訴他,當我拿到安眠藥膠囊的時候,膠囊外面有一個紙包,我拚老命記住藥名和廠牌,我事後發現這種藥只有醫生處方才會有,而且是中東地區的產品,當時那位蒙面的恐怖分子有一大罐,所以他一定是個中東地區的醫生。

最重要的是,他在記者會中的談話,正是教宗當天在汽車中和我們談的,我因此猜你們一定是又聽了教宗老人家的臨終訓話。醫生將小銀盒子給了我,我接受了,他並沒有要求我保守祕密,因為他知道我會如此做的,他也好像不太在乎,因為教宗曾經謝謝他們,說是他們將他送入了天堂。

我仍然保有這個小銀盒子,我會叮囑我的子孫,當我們這些當事人都去世以後,將小銀盒子送回給教廷,讓梵諦岡博物館保留它吧!這個小銀盒子離開了它的主人,卻帶來了中東的和平。

今早我又拿出了小銀盒子,我發現盒子底部有一句拉丁文的話,「惟有經過死亡,才能進入永生」。教宗顯然是一直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