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序書摘

「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是詩經餘緒嗎?

《論語.陽貨篇》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是說《詩經》有三大功用。第一:訓練聯想力、觀察力、合群力、批評力。第二:教人孝敬父母、忠於君國。第三:多多認識一些動植物,多多接近自然。兩千多年來,學《詩經》的人多數引用這幾句話。

近幾年出版的《詩經》白話譯本作者在序言或導言中都提到這句話,而且多數對第一和第二作了引申,唯有對第三句卻草草略過。屈萬里在《詩經選注》(1995年,正中書局,頁2)中寫道:「至於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那不過是次要的事。」糜文開在《詩經欣賞與研究》(1977年,三民書局,頁139)中專文〈論語與詩經〉也說:「至於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只是詩學的餘緒。」有些譯者甚至把第三句完全忽略了。每次讀到這裡,我總有種莫名的納悶,不單是生物學家的關係,我內心的詩人不禁疑惑,為什麼鳥獸草木是餘緒?那麼不重要?

我讀《詩經》匆匆十餘年了,過去四年把《詩經‧國風》一百六十篇譯成白話中文和英文。我的經驗以為詩經之所以千年不衰,多少與「鳥獸草木之名」有關,生物美化了詩的語言,美化了詩的篇章,如果沒有鳥獸草木之名,《詩經‧國風》就大大失色了。《詩經‧國風》首篇〈關雎〉與最後一篇〈狼跋〉,起首是鳥,結尾是狼,中間縱橫多姿的一百五十八篇多處引用了動植物的名字。

詩經的賦、比、興,奠定了中國詩作方法:賦,直書其事;比,明喻或以物喻志;興,隱喻或因物起興。明喻如衛風的〈碩人〉篇第二章「手如葇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十八個字,用了兩種植物、四種動物作了六個比喻。

這篇碩人被清代詩學大儒姚際恆稱為「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隱喻如〈氓〉篇中以「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是說年輕的桑葉,又嫩又綠又新鮮,形容初婚的少婦(因此將她與柔軟蠶絲做聯想)。後來丈夫別戀,變得憔悴無神,又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是說桑葉枯黃,紛紛飄雪,來形容被拋棄後的落寞情形。如果譯者擅自改動詩中名物,勢必也將改寫詩中之意,使詩意前後不連貫,因此名物不可謂不重要。

當起首的風景和文本沒有直接關係時是「興」,如諷刺貪官的〈伐檀〉首章:「叮叮砍青檀喲,檀木放在河岸上喲,河水清清有微波喲」,伐檀是興,與其後詩文關係不大,主旨在於批評官員貪腐,但兩者連在一起成了美麗詩篇。檀木獨特的氣味與下階層的庶民百姓較為親近,與詩中所述的上位者形成對比。若任意以其他樹木起興,詩的力道將會大大削弱,再次說明草木鳥獸名稱之重要。

另有許多篇章寫景僅僅數言,卻道出了深深情意,如〈蒹葭〉開頭二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好一片肅殺秋景,清朝學者王國維的「景語即情語」當始於斯。蘆葦比起其他植物都更適於烘托秋天的愁緒,秋天是蘆花最璀璨也最近凋零的季節。

《詩經‧國風》一百六十篇最長的是〈七月〉,共八章,第四章的前七句是「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穫,十月隕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譯成白話可以是:「四月狗尾草結子,五月知了唧唧啼。八月莊稼收成時,十月黃葉飄飄離。十一月出外去打獵,捉到狐狸剝了皮,好為公子作皮衣。」詩人用了二十九個字,講了七個月的農耕和行獵,但不是流水帳而是韻律自然,每一個提及的名物皆重要,標記著農民的年曆,〈七月〉一詩被許為「天下至文」。

其實人間那一樣藝術作品能離開鳥獸草木?諸如繪畫、音樂、舞蹈、詩歌都是藝術家響應了自然的色彩、聲音、動作的節奏紛紛多樣,從中又觀察出矛盾性和不穩定性,由點、線、面而波而圓,充塞天地,形成永不休止的大塊文章,正如孔子所言一般。

1962年美國生物學家瑞秋卡森發表了她劃時代的名著《寂靜的春天》,討論殺蟲劑對自然生態的影響,當時英國的赫胥黎爵士深有所感地說:「如果我們的春天也寂靜了,二分之一的英國文學也會隨之消逝。」

人活著就要吃飯,就要穿衣,就要住房子,就要美化環境,拒絕毒害,哪一樣不需要動物和植物?哪一樣不需要生物多樣?自然生物是人類賴以維生的資源,鳥獸草木是我們的靈魂,正如他們是《詩經》的靈魂一般,是三千年文學的血液,怎麼會是次要?怎麼會是餘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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