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簡愛(7)

Jane Eyre

  貝茜似乎很匆忙,已等不及聽我解釋,省卻了我回答的麻煩。她將我一把拖到洗臉架前,不由分說往我臉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塊粗糙的毛巾一揩,雖然重手重腳,倒也乾脆爽快。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頭清理了一番,脫下我的圍涎,急急忙忙把我帶到樓梯口,囑我徑直下樓去,說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問她是誰在找我,打聽一下裡德太太是不是在那裡。可是貝茜已經走了,還在我身後關上了保育室的門,我慢吞吞地走下樓梯。近三個月來,我從未被叫到裡德太太跟前。由於在保育室裡禁錮了那麼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廳都成了令我心寒的地方,一跨進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廳裡,面前就是餐室的門。我停住了腳步,嚇得直打哆嗦,可憐的膽小鬼,那時候不公的懲罰竟使她怕成了這付樣子!我既不敢退後返回保育室,又怕往前走向客廳。我焦慮不安、猶猶豫豫地站了十來分鐘,直到早餐室一陣喧鬧的鈴聲使我橫下了心來:我非進去不可了。

  「誰會找我呢?」我心裡有些納悶,一面用兩隻手去轉動僵硬的門把手,足有一兩秒鐘,那把手紋絲不動,「除了裡德舅媽之外,我還會在客廳裡見到誰呢?——男人還是女人?」把手轉動了一下,門開了。我進去行了一個低低的屈膝禮,抬起來頭竟看見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猛一看來是這樣。那筆直、狹小裹著貂皮的東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張凶神惡煞般的臉,像是雕刻成的假面,置於柱子頂端當作柱頂似的。

  裡德太太坐在壁爐旁往常所坐的位置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著做了。她用這樣的話把我介紹給那個毫無表情的陌生人:「這就是我跟你談起過的小女孩。」

  他——因為是個男人——緩緩地把頭轉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雙濃眉下閃著好奇的目光的灰色眼睛審視著我,隨後響起了他嚴肅的男低音:「她個子很小,幾歲了?」

  「十歲。」

  「這麼大了,」他滿腹狐疑地問道。隨後又細細打量了我幾分鐘,馬上跟我說起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完,我抬起頭來,我覺得他是位身材高大的鬥士,不過,那時我自己是個小不點。他的五官粗大、每個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線條,都是同樣的粗糙和刻板。

  「瞧,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裡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見,於是我沉默不語。裡德太太使勁搖了一下頭,等於是替我作了回答,並立即補充說:「這個話題也許還是少談為炒。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很遺憾聽你這麼說:我同她必須談一談。」他俯下原本垂直的身子,一屁股坐進裡德太太對面的扶手椅裡。「過來,」他說。

  我走過地毯,他讓我面對面筆直站在他面前,這時他的臉與我的幾乎處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那是一張多怪的臉呀!多大的鼻子,多難看的嘴巴!還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一個淘氣孩子的模樣最讓人痛心,」他開始說,「尤其是不聽話的小姑娘。你知道壞人死後到哪裡去嗎?」

  「他們下地獄,」我的回答既現成又正統。

  「地獄是什麼地方?能告訴我嗎?」

  「是個火坑。」

  「你願意落到那個火坑裡,永遠被火烤嗎?」

  「不,先生。」

  「那你必須怎樣才能避免呢?」

  我細細思忖了一會,終於作出了令人討厭的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麼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年紀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兩天前我才埋葬過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一個好孩子,現在他的靈魂已經上了天,要是你被召喚去的話,恐怕很難說能同他一樣了。」

  我無法消除他的疑慮,便只好低下頭去看他那雙站立在地毯上的大腳,還歎了一口氣,巴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

  「但願你的歎息是發自內心的,但願你已後悔不該給你的大恩人帶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裡嘀咕著,「他們都說裡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這樣,那麼恩人倒是個討厭的傢伙。」

  「你早晚都禱告嗎?」我的詢問者繼續說。

  「是的,先生。」

  「你讀《聖經》嗎?」

  「有時候讀。」

  「高興讀嗎?喜歡不喜歡?」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世紀》和《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記》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和《約拿書》。」

  「還有《詩篇》呢?我想你也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哎呀,真讓人吃驚!有個小男孩,比你年紀還小,卻能背六首讚美詩。你要是問他,願意吃薑餅呢,不是背一首讚美詩,他會就『啊,背讚美詩!因為天使也唱。』還說『我真希望當一個人間的小天使,』隨後他得到了兩塊薑餅,作為他小小年紀就那麼虔誠的報償。」

  「讚美詩很乏味,」我說。

  「這說明你心很壞,你應當祈求上帝給你換一顆新的純潔的心,把那顆石頭般的心取走,賜給你一顆血肉之心。」

  我正要問他換心的手術怎樣做時,裡德太太插嘴了,吩咐我坐下來,隨後她接著話題談了下去。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個星期以前我給你的信中曾經提到,這個小姑娘缺乏我所期望的人品與氣質。如果你准許她進羅沃德學校,我樂意恭請校長和教師們對她嚴加看管,尤其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種愛說謊的習性。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件事,簡,目的是讓你不好再瞞騙布羅克赫斯特先生。」

  我滿有理由害怕裡德太太,討厭她,因為她生性就愛刻毒地傷害我,在她面前我從來不會愉快。不管我怎樣陪著小心順從好,千方百計討她喜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並被報之以上述這類言詞。她當著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實在傷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抹去了我對新生活所懷的希望,這種生活是她特意為我安排的。儘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裡,已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令人討厭的孩子,我還能有什麼辦法來彌合這種傷痕呢?

  「說實在,沒有,」我思忖道。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幾滴淚水,我無可奈何的痛苦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是一種可悲的缺點,」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它近乎於說謊,而所有的說謊者,都有份兒落到燃燒著硫磺烈火的湖裡。不過,我們會對她嚴加看管的,我要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

  「我希望根據她的前程來培育她,」我的恩人繼續說,「使她成為有用之材,永遠保持謙卑。至於假期嘛,要是你許可,就讓她一直在羅沃德過吧。」

  「你的決斷無比英明,太太,」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謙恭是基督教徒的美德,對羅沃德的學生尤其適用。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別注重在學生中培養這種品質。我已經探究過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們世俗的嬌情。前不久,我還得到了可喜的依據,證明我獲得了成功。我的第二個女兒奧古斯塔隨同她媽媽訪問了學校,一回來她就嚷嚷著說:『啊,親愛的爸爸,羅沃德學校的姑娘都顯得好文靜,好樸實呀!頭髮都梳到了耳後,都戴著長長的圍涎,上衣外面都有一個用亞麻細布做的小口袋,他們幾乎就同窮人家的孩子一樣!』還有,她說,『她們都瞧著我和媽媽的裝束,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一件絲裙似的。』

  「這種狀況我十分讚賞,」裡德太太回答道,「就是找遍整個英國,也很難找到一個更適合像簡.愛這樣孩子呆的機構了。韌性,我親愛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張幹什麼都要有韌性。」

  「夫人,韌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職責。它貫串於羅沃德學校的一切安排之中:吃得簡單,穿得樸實,住得隨便,養成吃苦耐勞、做事巴結的習慣。在學校裡,在寄宿者中間,這一切都已蔚然成風。」

  「說得很對,先生。那我可以相信這孩子已被羅沃德學校收為學生,並根據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訓導了,是嗎?」

  「太太、你可以這麼說。她將被放在培植精選花草的苗圃裡,我相信她會因為無比榮幸地被選中而感激涕零的。」

  「既然這樣,我會盡快送她來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因為說實在,我急於開卸掉這付令人厭煩的擔子呢。」

  「的確,的確是這樣,太太。現在我就向你告辭了。一兩周之後我才回到布羅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讓我早走。我會通知坦普爾小姐,一位新來的姑娘要到。這樣,接待她也不會有什麼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請向布羅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奧古斯塔、西奧多和布勞頓.布羅克赫斯特少爺問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這裡有本書,題目叫《兒童指南》,禱告後再讀,尤其要注意那個部分,說的是『一個滿口謊言、欺騙成性的淘氣鬼,瑪莎.格××暴死的經過』。」

  說完,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裝有封皮的薄薄小冊子塞進我手裡,打鈴讓人備好馬車,便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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