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血纪(250)

中集-第八章:嬗变

第四节:十年生死两茫茫(3)

(一)寻母(3)

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妈妈这么高兴,她注意老人的一举一动,数着她戴了几次老花眼镜,一会儿取出那腊黄的信封,看看又放回原处,虽然她什么也不懂,但为母亲难得的高兴而高兴。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很大的哥哥,他可是在她还没生下来时,便离家出走的,妈妈从没有讲过的啊!他长得像什么样子?她只能依凭她所见到的方兴哥哥的照片,想一副很大很大的图像。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听说在重庆大学念书时就离开家了。他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离家这么多年从没回过家呢?今天又怎么知道妈妈在这里?

她那小脑袋瓜里翻滚着一连串的疑问,看妈妈在她布满皱纹的鬓角边扑刷刷流下的泪,心里猜测着,这大哥哥什么时候才回家呀?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妈妈不喜欢打断她的思考,就是问她,她也不会回答你的。

晚饭以后她躺在小床上,盯着妈妈从新从枕头底下取出了那腊黄的信,然后戴上她那付老花眼镜,在电灯下面从新细细读起来,仿佛那信写得好长好长,一直就没有读完似的,一边读,一边又在擦着眼泪。

妈妈为什么还在伤心呢?大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去了她的梦乡。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告梦见之。梦见在我傍,思觉在他乡。”(乐府)

这一夜是多么寻常的一夜,母亲望着身边已沉沉睡去的小女儿,她没有睡意也无法入睡,他得马上去找回这个失散了十五年的孩子,最好此时,她能插上翅膀,腾空飞去……但望断茫茫华夏,他在那里呢?

想到这里,于是翻身下床,去抽屉里寻找出那本很旧的地图,这还是兴儿的遗物,在方兴出走时她就反复地看那本地图,想从那地图上找到孩子所去的地方,可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地图上没有一丝孩子出走的痕迹。

现在有了:西昌盐源。在模糊的老花眼镜后面,她终于找倒了那个位于她所在位置西南方向,相距她足有千公里的盐源县。

凭着她的灵感,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在崴崴耸山一片,人烟稀少的地方服刑役,她得马上给她写信。

于是她伏在小桌上,开始提起笔来,但是千头万绪如乱麻股的脑子里,怎么开这封信的头?第一封信中该告诉他什么呢?

手上的那张信纸,揉了又写,写了又揉。

她知道自己和儿子今天的处境都很危险,纵有千言万语,也是万万不能在信上倾泻的,她知道所有信件都要被对方监督的人拆开检查,寻找“阶级敌人”“蠢蠢欲动”的线索,于是,这封信便这样写道:

“亲爱的平儿:从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你给了我很大的力量,我一想到我从新获得了我心爱的儿子,便全身有劲。热烈地渴望着有一天我们能母子见面,我仔细地翻阅了地图,我知道你是在四川的边区,离我这里很远很远。但我的一颗心离你是那么的贴近……”

“我在这里想告诉你,我于1958年下放农村劳动,1959年又下放工厂车间劳动,1962年调到蔡家场这家医院,1961年11月8日,你外婆在北碚逝世,临死那几天,我和你弟弟守在她身旁,死前她一直喊唤着你的名字!

“弟弟于1959年在四十四中毕业,考入重庆电力学校,62年压缩回家,一直跟着我,64年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落户在我附近的一个社员家中,母子二人朝夕相处,生活尚好,文化大革命他瞒着我,于1967年7月14日离开了我,从此音信全无,生死不明。

“我在这所医院整整十二年了,这所医院离北碚四十里左右,汽车不到一小时。规模不大,是综合性医院,附照片一张,你妈妈已经老了,希望你也能给我一张像片,要说的话很多,下次再谈。”

这便是一个在遭到家破人亡后的母亲,同阔别十五年沉沦监狱的唯一儿子写的第一封信,那中间被压仰得喘不过气来的辛酸,只能‘领会’。

她知道,要把家破人亡的噩耗告诉天涯一角的孩子,又让当局放过它,必得写些中共强迫人们说的“话”。

她微微闭上了眼,想到在中共建国的二十三年中,自己同丈夫,老母亲和两个孩子组成的平常百姓之家,就因丈夫的历史“罪”,不但他本人入狱至今不知生死,母亲在忧愤和潦倒中去世,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在“劳改”,一个生死不明。自己孤伶伶一人被医院的造反派任意践踏侮辱,这究竟是为那门?

而今大孩子居然还在人间,就算一种最大的“快慰”了。唉!这种遭遇岂可用“生不如死”所能概括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