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锦瑟(71)

图为五星级邮轮造访高雄港。(陈柏州/大纪元)

罗衣走了,去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隔海隔洲陆的地方。她仿佛一艘大船启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这里样样都是熟到心里的,然而,却又是最陌生不过的,陌生得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像蒲公英的种子,顺着哪一阵风,就落到这里。她一个人,常常是顺着河道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就出了城,河塘里静静的一汪白水,粉墙青瓦的老房子沿着河道,巷落深深,在冬日灰云如絮的阴沉的天空下,河上走着几只瘦瘦的木船,那摇船的人弯腰驼背地坐着,看起来起码有七八百岁了,不知哪朝哪代就在河上摇船的。临河的人家,晒台上挂着风干的腊肉、风鸡、腊鱼,竹帘子上头摊开了晒着干青菜。旷野里生着青茸茸的麦子,油菜花的菜棵乌青,落了霜。坐在河边,看着偶然的一只载货的船只自水面上,缓缓而过,一会儿便隐匿在白雾中,不见了。坟地的碑林上方,寒鸦飞过。她看看那些被岁月漂乌了的木头搭的老戏台、旧祠堂,河边的古庙,还有坟地和碑林。人在这里,千秋万代的时光从眼前,一掠而过。

寒风吹着,她在暮色里往回走,沿途的房舍,家家户户都点着灯,传出烹调的香味。透过玻璃窗望进去,看得见人家晚餐的菜肴、置办中的年货。人家的房子都点着灯,只有她家的房子黑黑的。这个镇子阴阳怪气,嘴脸寡淡,气色寒凉,也是她从小就要逃离的,多少年来她都在发奋,有一天会得离开这里,带着母亲。生活给予她带来创痛的那一种宿怨,从不曾真的绝迹。如今回来,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无所谓路途?还是到了人生的中途,故乡和异乡一样远。总之,她在世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看起来,是再也走不了了。

霜降时节,母亲从医院出院了,尚且不能言辞,但好歹是活着出来了,不多的积蓄全都赔进这场病了。犹如洪水卷荡,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了。然而,这个家里一片祥和宁馨,母女俩都庆幸刀山火海里夺回一条命来,这比什么都好。 朱锦去街上买菜、生活用品时,又去买了新的枕具,雪白的枕头、棉被,将母亲用旧了的、硬成铁了的那些,都替换下来。小核桃、炒瓜子、炒板栗一类的零嘴,也装满从前的青花坛、双耳小罐。这些旧物,都是两三代人的手,岁岁年年摩挲过的。到她这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家里停电,因为街坊间都在施工,不知谁粗心大意,又把线路挖断了。屋顶的天瓦上漏下来一束光,雨天,天光是昏蒙的,连檐接瓦的高处是暗黑,几辈子积累下的暗黑,全压在乌黑的屋梁上。唯有厨房里火炉正旺,这守着的一盆火,格外的温柔、可亲。朱锦拿出一张画好的图纸,对母亲宣布,“妈妈,如今家家户户都在敲房子和搬家,我们不搬,然而,房子是一定要敲的。我已经计划好了,图纸也设计好了,要重新装修的,水电线路和管道,统统重新做。我们要有一条活路走,对吧?”

说做就做,她们母女搬到后院厨房里,前头进驻了施工队,旧到褴褛的老房子,用了几代人的青砖间壁,被工人一块块拆下,朱锦盯得很紧,工人一块都不敢乱拆,一块都不敢断,因为还有用。厢房的木板壁和楼梯隔断也统统拆下。房梁上,灰尘绒绒的电线统统换下,从前,电线走火,或者跳闸,母女俩都不敢碰电,硬气惯了,不求人,便索性不用电,点蜡烛。就在这手法明确的改造里,这房子多年的晦暗、颓败之相,都一扫而光。挖开地皮,埋下管道,换上的卫浴设施,全都是新式的,洁白逞亮。

那个负责看管朱锦行踪的男生天天都会来一趟,报到一样,天天都要点一次名。看见这个情景,虽然家家都在拆、在搬,到她们孤儿寡母这一家,还是奇人奇事的,就忍不住问,把房子拆成这样,你要做什么?

“开店,出租。”朱锦大声道。

“材料很复杂的,你都买好了吗?”

“买不买得好是我家的事。你这也要管!”

“你要买不好,我去买。现在的商贩很狡猾的,看你不懂行就会卖给你假冒伪劣商品。但我不一样,我是政府的公务员,商户不敢黑我的,我出面买,一定货真价实。”

“听着你还挺光荣似的,世道这么坏,难道你不觉得羞耻吗?”

“难道是我把世道搞坏的吗?你还真抬举我。”那个男生瞪大眼睛,愤愤不平地辩驳起来。

“你不正在出力吗?你加油。”

雨雪过后,又是一段晴好的日子。雨天仿佛通透了,那一层灰皑皑的霾,在冷空气里挥发干净。碧瓦瓦的蓝天,阳光金灿灿的,枫叶被霜染红了、落尽了,银杏树上一层稀疏的金黄,被风吹拂着,叹息一声,大叶片落在屋瓦上、地面上。夜晚的月亮圆白皎洁,月光铺在青瓦屋上,流溢的,干燥的月光,从屋瓦坠到地面时,听得见声响。街面上还阳了似的,人顿时都多了起来。那些背包客,男男女女的,穿了羽绒衣,举着风车在风里转。冬天的糕团店,油腻腻的糕点堆在店门口,卖青菜、小鱼的小木船,摇橹经过窗外的河道里。镇子又活过来了,招摇起来了。太阳辣辣的,光芒亮亮地照耀着深冬的庭院,把角角落落都搜出来照一遍。家家户户都在趁着阳光晒霉。这个矫揉造作的小城,在这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里,也有了与人交底、袒露的好心情。陈衣旧衫、过冬的棉衣裤、棉被、老人的鞋子、孩子的花花襁褓,陈米腌货,都晾出来。在阳台上、石桥上,凳子摆出来,摊晒在庭院里。母亲亦趁着这个好天气,在阳光里放了藤椅,将家里的枕套、被褥,都抖开来,扑扑地拍打一阵子。(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