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裡大部分作業都是手工進行，同時我注意到，有時還得用腳。我們經過護手乳液裝瓶的那一區已經設了機器，只要用腳踏板就可以操作。
工人一啟動機器，加壓噴嘴就會把配方填滿罐子。但是坐在這一區的工人看起來還不大會掌握時間，因為她的制服前端都覆蓋了乳液，想必是失手沒讓噴嘴裝進瓶子裡。
我停了一下，更仔細看看這個工人裝瓶。看起來她好像才剛剛受訓，動作裏似乎錯漏了些什麼。我心想，這不只是緊張的關係，比較像是她第一次做這個工作。
就在這時候，發現有人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肘子，陳姊暗示我該離開了。
我心想，她這個動作也未免太直接了一點。但是我沒有誤以為這是個私人暗示，我瞭解這意思就是她想要結束這趟參觀之旅。
我可是從另一個城市搭飛機來拜訪這家工廠，但參觀時間並不算久。
我有一種剛坐上遊樂園設施就得下來的那種意猶未盡之感。我還沒開始感受一下這工廠，大門就開了，我們又回來站在陽光下。
「我們會送你到機場。」陳姊說道。
然後她帶我到靠近她辦公室的接待室，有人給我一杯即溶綠茶。在接待室坐了一會之後，我猜想他們是不是把我給遺忘了。
工人來來去去，沒有人留意我。我看了一下筆記，發現印象很少，搭不出一個整體感。
後來有個人過來跟我說，司機會遲到，我認為這意思就是他們不確定司機到底在哪裡。
出於對工廠的好奇，我想我應該回去再看最後一眼。可能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已經走了，而且當工人比較不覺得經理正盯著他們的時候去觀察，說不定可以看出什麼端倪。
工廠就在辦公室後面的小斜坡上。外頭沒有半個人，只有一絲絲微風從山坡吹下來。一片平和的鄉村景象。我想如果柏尼要我定期來參觀工廠，我一點也不反對。
我到了工廠，走到一扇窗戶旁，把臉湊到玻璃上。有好一陣子我以為自己迷路了。
難道我走錯廠房了嗎？
我又往窗裏看了一遍。看起來是正確的地點，但是整座工廠空空蕩蕩。原本這裡還有五、六十個工人正在工作，現在只剩下一個拿著掃帚的老人。
他看到窗戶邊的我，便開始往前門走過來，好像要開門讓我進去。但是他後來又想了一下，轉身，突然從後門匆匆離去。
到底在搞什麼鬼？
當我的前額靠近玻璃時，我往下瞄了一眼手錶。才剛過三點。中國工廠沒有午睡的習慣，而且陳姊已經提過工廠餐和晚餐時間休息。
我聽到背後高跟鞋敲著路面的聲音。原本看來是個不錯的點子很快就讓我進退維谷。我突然覺得很內疚，好像做了違法的事情被逮到，那就是把我的鼻子放在不屬於它的玻璃上。
我有什麼藉口嗎？我又要如何問起我所看到的景象——或者，其實是沒看到的景象是怎麼一回事？有人可能會因為出於純粹尷尬，結果對我亂逛大發脾氣。
快步走來的高跟鞋聲音越來越大聲，大到我已經無法假裝沒聽到。
叩―叩―叩―叩
我轉過身，做了最壞的準備。沒想到陳姊並沒有一臉不悅，反而強做笑顏，越靠近時，笑得越開，甚至像是齜牙咧嘴。她走到我面前時有點喘不過氣來。
「工人正在休息。」她說。
說了這話就表示不必再往下談了，就像在美國，有人對你說他有事要辦，你不會問人家要辦什麼事一樣。
休息這個概念在中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而且對外國人提到這點更是別具份量。
中國人已經辛辛苦苦工作了好幾千年。如果有人說他們需要喘息一下，根本不需要再多做解釋。
陳姊說：「我們回去吧。」便靜靜地帶路。
試著從頭到尾想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我覺得好像看了一場魔術表演，眼睜睜看著一頭大象消失無蹤影。
那些工人到哪兒去了還是一個謎。哪裡都沒看到工人，除了猛擦我的眼睛，想不通他們是如何或為何消失之外，實在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怎麼有可能一家原本全面運作的工廠下一刻就都不見了？
那天晚上打電話給柏尼。當時我相當憂慮。當然，在美國，不可能發生這種瞬間消失無蹤影的事情，告訴他這件事只會讓我看起來愚不可及。至少我就會變成傳遞壞消息的人。
我決定還是要回報參觀工廠——但只說個梗概。還有其他細節可供報告。我會對他說明整個參訪過程，只略去最後一段，畢竟我原本也不會看到這一段。
「他們看起來忙碌嗎？」他問道。
彷彿他只想討論這件事―整體而言，工廠忙碌不忙碌？我後來決定還是把旅途中的最後一段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他不只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還大大嘲笑了一番。幾個星期前他已經自己參觀過工廠，同時懷疑他們也對他做了類似的表演。
但是他一點也不擔心。相反地，他覺得我回報的是個好消息。我告訴他我完全搞不懂。
當天稍早發生的事讓我很困擾，而且我心裏想：任何願意做假到這種地步，佯裝自己很忙碌的工廠，恐怕袖裏大有乾坤。
但是他看法不同。他覺得如果工廠那麼清閒，而他們又那麼處心積慮地表演，那就意謂著工廠會對他的公司提供比較彈性的價格。
柏尼看待事情的角度和我截然不同，這對我而言相當有趣。他看到工廠的舉動帶著諂媚。
如果他們的動機這麼強，這也顯示工廠會專心一意只做他的案子，也就可能代表品質會比較好。
「告訴我，倉庫很滿嗎？」
「倉庫？」
出發之前，柏尼並沒有特別提醒我要注意庫存，不過我們的確參觀了倉庫。我告訴他記憶所及，倉庫很空。
他要我估計棧板的數目，我說，絕不超過五十個上下。
「好極了！」他說：「他們會拼命要我這筆生意。」@(待續)
摘編自 《黑心帝國-中國製造業第一手全揭密》 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