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408)

下集-第四章:母親擺脫了傷心地

第五節:盧文南(1)

這年年底的一天下午,母親在下班回家的歸途中,與一個拖著板板車,穿著襤褸的中年人邂逅相遇,當那名漢子走到母親身邊,突然把板板車停了下來,並且呼喊「媽媽」時,她才認出對方來。

原來他是二十年前我弟弟的電力學校的同學,名叫盧文南。他的母親原是西南師範學院圖書館的一名工作人員,1957年被劃為右派份子,與我的母親在北碚練鐵廠一同接受「監督勞動」。1962年母親從煉鐵廠調到蔡家醫院時,她仍留在北碚煉鐵廠。

盧文南與我的弟弟在電力學校畢業後,兩人同時下放蔡家農村,在同一個生產隊落戶,算得上黑崽患難之交,只是盧文南生性比弟弟更懦弱。當1967年弟弟貿然離開蔡家場時,盧文南卻因害怕沒有跟著去,免去了一場殺身之禍。弟弟一去不返,盧文南隨即也離開了蔡家場,從此以後,兩個孩子便與我的母親失去了聯繫。

現在突然出現在媽媽面前的他,頂著一頂破草帽,遮著那張冷得鐵青的臉,瘦削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作抖。認出他時母親幾乎驚叫了起來,蔡家一別已經整整十五年沒有看到這孩子了,而今見到他如此狼狽,不但十分可憐他,還勾起她對失蹤多年小兒子的思念。

弟弟失蹤當天,母親曾到他們住的那間小茅屋裡找到他,問起弟弟去向,盧文南根本不知道。而今站在面前的他像一個被人遺棄的乞丐兒,心中好不心酸,一面叫他把板板車停在路邊,牽著他的手問他媽媽現在那裡?

文南只是搖頭,好像有許多苦水堵在心裡不能吐出,母親牽的那手正在發抖。看看時間,已近六點,天正黑下來,便在附近麵館裡給他叫了兩碗雜醬麵,一面仍不停地詢問他住在哪裡、母親的近況以及他現在如何謀生?

盧文南在那麵館的長板凳上坐定,兩眼直楞楞看那灰色的大街,那形態使母親想到魯迅筆下的閏土,向他提問,他依然一聲不吭。等到兩碗麵端上小木桌,他並不謙讓,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看他那餓極的樣子,母親心裡想著自己的兒子,說不定現在也像他一樣,潦倒地流落在不知哪個城市哪條街口?

第一碗麵已經下肚,文南臉上也由青色泛出了一點紅暈,精神似乎也恢復了一些,才慢慢地講話:他的母親已於前年死於肺癌,當母親撇下兒子而去時,留給他的唯一遺產,便是幾十年來母子相依為命,所住文星灣半山坡又矮又潮的破瓦房。

破瓦房幾十年來沒有變化,那裡是北碚區的貧民窟。留給文南的兩間破瓦房還是解放前他父親購置的遺產,那時父親在國民政府裡當僱員。

「解放」以後,共產黨以他的父親歷史罪抓捕了他,那時文南僅只有八歲。後來母親好不容易通過民政部門,謀到了一個在西師圖書館擔任管理員的工作,勉強維持母子倆的生活。沒想到1957年他的母親被劃成了右派,從此更大的災難便降臨到他們娘倆頭上。

把兩碗麵吃完,盧文南繼續講自已的遭遇:母親獲得西師平反後,並沒有回到原來的圖書館工作,說她已到了退休年齡,所以給她辦了退休手續,每個月發給她三十元的退休金,母子倆就靠這點退休金維持著活命。

盧文南多次去找電力學校和街道,要求給一份能餬口的工作,但是他們說你是一個弱智,什麼都不能做。母親多方托人,始終求職無門。

後來媽媽單位工資改革了,物價也跟著飛漲,幾次退休人員增加的工資抵不上猛漲的物價。1982年基本生活物價漲了兩倍,而她的那點退休月工資卻仍只有五十多元,生活一天天更加貧困,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母親終於病倒,因缺錢上醫院,只找了小巷裡的游醫抓了點草藥,聊以應付。

等到她大量咳血時,已經難以起床,醫生診斷說她得了肺癌。

母親眼看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為了給自己的孩子求一條生路,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由兒子攙扶著到街道辦事處,請他們可憐他們母子兩的悲慘命運,無論如何在她死前為自己的孩子安排一個職業,以求謀生,哪怕是掃大街,或拉板車當苦力,只要有口飯吃怎麼都行。

在那個年代裡,街道辦事處之類的中共下層機關,如果沒有特殊的人際關係,又無靠山可傍,就憑那一貧如洗的臉嘴,誰會伸出同情和援助之手?憩厚的盧文南依然眼巴巴守著家門口,望著過路行人發呆。

帶著垂危的病體,母親最後一次到區委統戰部去,請他們為孩子安排一個工作。

統戰部的官員說:「你現在提出來的,已超出了中央落實政策的範圍,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但看在你得了重病和你的兒子的具體困難,我們仍在考慮怎麼來解決,你還是回去等著,一面靜靜養病,一面等一段時間,今後還是由街道的辦事處來具體解決吧!」

於是把「球」從新踢回街道辦事處,這麼一踢,不但無助於文南困難的解決,還得罪了街道的頭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