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城隨筆】 晚霞的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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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親近的伯母九十多歲了,十年前,就被診斷為健忘症(Dementia),也叫Alzheimer。Alzheimer是Dementia的一種。在大 陸,Alzheimer通俗說是老年癡呆症。我很不喜歡這叫法,這體現著對人的不尊重。我寧願用拗口的音譯阿滋海默症,或老年失智症。或者,就簡縮為 ALZ。

  這病首先的特徵就是健忘。說到健忘,什麼人都能扯上一點。有點忘性、容易忘事的人,不用擔心。能稱為病態的,應該是表現為極其頻繁地重複。幾年前我見到她時,她問,「你才從亞特蘭大來,你的兒子上x年級了嗎?」。我回答了。不到兩分鐘,她又問:「你才從亞特蘭大來?你兒子上幾年級了?」。接下來,就看著她,三問,四問,五問,一直到大家轉了話題。

  前些時候,她的狀態進入中期,體力越來越衰竭。體重下降,食慾減 低。原來每天能走一哩,減少到只能走100多米。最近,她被診斷為健忘症晚期。進食越來越少,體重下降嚴重,身體各種機能在衰退。開始臥床不起,昏睡時間 越來越多。子女也已進入老年了,自己的健康也是問題多多,手術不斷,無能為力照顧老媽媽了。他們不得不開始尋找社會資源。終於找到一個護理院,並排隊等到了機會。

  這是個專門照顧ALZ病人的專業老人院,有近百個床位,二十幾個護士,五六十護士助理,24小時三班倒的監護。

  這是一個T字形的平房,地下室是儲藏室和廚房。三支分別叫東翼,南翼和西翼,沒有北翼。中間是總護士臺和管理部門。西翼是ALZ的晚期老人。每一翼都是中間是走廊,兩邊是臥室。一邊是兩床,一邊是三張床。每人都是一張全自動的病床,能升,降,彎曲。每兩間房間共用一個廁所。除了中央的大聚會廳/餐廳外,每一翼都有一個小聚會廳/餐廳。

  每一間臥室門口一個布告板,張貼著室友的照片和簡介。很多人也把自己年輕時代照片貼在那裡。看得出,一些人年輕時真是美人,有些人的漂亮現在仍然依稀可見。一個叫卡門/Carmine的 出生自Puerto Rico的老太太,年輕時是絕對的美人。她經常紮著「狼外婆」似的紅頭巾, 慈眉善目,不言不語,悄無聲息地走來走去。看到我在用Laptop,就把手伸過來,用一個手指觸弄著我的鍵盤。大部分人則都耷拉著頭,目光呆遲,瞌睡,嘴咧開著,不能行動,或行動非常遲緩。或雙手撐著(四腿兩輪的)行走架,或終日坐在輪椅裡,在走廊裡緩緩地移動。或像金魚缸裡的魚,悠悠哉哉地。或像蝸牛,極慢悠悠地,似乎靜止在那裡,實際上又在極緩慢地移動著。。。

  伯母的室友,叫D。在我自我介紹過後,她問道:「你伯母多少歲了?」我答道:「97歲了」。「哇,看不出!」只停了兩三秒鍾,她又問:「你伯母多少歲了?」。。。幾秒之後,又問了。。。極其頻繁地重複同一件事,這是ALZ首要特徵。

  這裡的工作人員,分工有護理、伙食、社會工作人員、娛樂活動、清潔、及行政管理。護理人員有護士(NR)和護士助理(CAN)兩個層次,再上面是護士長、副護士長。

  他們有一個娛樂活動部門,有一組人專門管娛樂活動的組織安排。因為這些老人並不是都病得臥床不起,也不是治療幾天就要出院的,而且恰恰是住進來了,就不走了,基本上是要在這裡走完餘生。所以,工作人員都稱老人們為「入住者」 (resident),而不是病人。所以,要有這樣一個團隊來管理、策劃他們整天的生活內容。

  每天三頓飯後,都有活動,看電視、聽音樂、BINGO、打「臺球」 、踢「足球」。。。「臺球」就是用四張飯桌拼成一個大桌子,每邊坐上3,4人,包括坐在輪椅上的。一個大充氣球置於桌上,互相擊來擊去。踢「足球」就是圍坐一圈,一個大充氣球置於當中,四週的人將之踢來踢去。這些都是「高智力」人士。

  因為是老人,所以,她們經常會組織唱老歌、聽老歌、老音樂、老電影的聚會。有時也會請職業的演藝人士來演出,都是一個人或兩個人的樂隊,一邊演唱,一邊分發冰激凌等,一邊拉起個把尚能動彈的「佼佼者」 挪挪舞步。絕大部分的多是曲腰僂背、行動緩慢、反應遲鈍、無動於衷。少數的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顯然,所有工作人員都經過很好的訓練,都很有耐心、寬容。看起來都是很有愛心,絕大多數的工作人員都對待病人非常非常的耐心。工作人員都是年輕人,病人都是年長者。所以,她們叫病人,經常就是「媽媽」,「Papa」,也會叫「Honey!」,「baby」。因為這些老人都已經是無法「理喻」的了,只能像孩子一樣地哄著。

  護 士長的辦公室裡常常是坐滿了病人。有的就是安安靜靜,一言不發地坐著。有的就不停地講。有一個小個子老太太,五官端正,面目並不猙獰,穿著也整齊。人也乾乾淨淨的,可是她一開口講起話來,就是充滿仇恨,鼻子眉毛都擰到一起去了,立刻變得面目猙獰。她高聲地指點著、咒罵著,深仇大恨。我不知道仇人是誰,反正把她得罪大了,誰也不知道她在咒罵誰,護士長也是始終笑嘻嘻的做傾聽狀,一邊幹著自己的事。

  過了一會,她也看我熟悉了,就拉著我的手,要往走廊盡頭走。一定要我幫她去找一個人。我也聽不懂到底她要搞什麼,我就敷衍她、擺脫她的手。她就立刻生氣了,大叫,早知道你們都是壞傢伙,Get out(走開)!護士們告訴我,她曾是一個修女。我很詫異地問,一輩子修行修性的人,心態、性情怎麼會這麼暴躁、充滿仇恨?她們說,ALZ是會改變人的行為和性情的。這是ALZ的另一個特徵。

  「入住者」每人腳脖子上都有個傳感器,如果他們離開大門,就會報警。每個人都配備一個帶傳感器的墊子。在他們睡上床時,這個墊子置於床單之下,報警電路打開。只要他們離開床,立刻就會發送信號,護士就立刻知道了,過來觀察、幫助。 對於一些行走困難、直立乏力的病人,在他們的座椅或輪椅上總是有這麼一隻墊子,只要他們一起身,警報就發聲了。

  他們都穿著Diaper(尿不濕),所以,有時有些地方就會有一些氣味。她/他們的早晚清潔,換衣服,換尿不濕,洗澡,梳頭,理發,都由護工們按部就班地照料著。

  多數人是很安靜的,他們已經沒有精力了。有些人則永遠在發出聲響。他們的聲音就充斥在空氣裡。有一個男人,不停地發出「Why! Why! Why! 。。。」的呼叫,滿腔悲憤,慷慨激烈,像屈原式的,執著的做著仰天長拷。這個「屈原」有時就在護士長辦公室裡呆上半天,嘯上半天。

  我不時地聽到另一個不停的,大聲地叫喊「Help!Help!Help!。。。」。也就是重複一個詞。可以重複很長時間,一、二十分鐘。聽得人發煩、發毛。但是,又不得不忍受適應。不經意間,她又換了詞了,「Nurse」 ,「Nurse」 ,「Nurse」。。。如此循環重複著。這是一位老太太,94歲了。床邊放著她的結婚照,長長的婚紗,高挑的身材,美麗的容貌,顯然曾是一個富貴佳人。現在,仍然是五官勻稱,滿頭銀發,端莊,高貴。但是,人已經萎縮得很矮了。她現在大部分時間是坐在床上。白天,自動床設置形成一個高背躺椅。顯然她有點脾氣怪唳,不為什麼事,永不滿足。護士助理們也只有任她叫去。過一 會,她就開罵了,反復地大叫著「Son of beach!Son of beach!Son of beach!。。。」

  一個不是很年老的婦女,估計在七十歲之內,總是歪著上身,也歪著腦袋,像比薩斜塔似的。她很平和,不發聲響,在走廊裡,很迅速地走來走去。她的女兒下了班,常來陪她。她的床邊掛著她女兒大坦肩的明星照。她的室友是一個華人老太太,女兒是一個軟件工程經理,非常忙,住得也遠,就很少能來看她。

  另一個也不是很年邁的婦女,估計在六十歲左右,滿臉的青紫塊,站在一個像兒童學步車一樣的、用2吋PVC水 管橫平豎直地構成的一個大「學步車」裡。因為她老摔跤,把自己摔得鼻青眼腫,滿臉血痕。所以,給她設計了這樣一個「學步車」,讓她站在裡面可以不自 由地「自由」走動。她的身體前衝,雙手前伸著,抓住前面的橫槓,眼眶和嘴角的血斑,悄無聲息地,左衝右突,跌跌撞撞地衝過來。在白晝的光明被夜間的燈火替代以後,冷不防,一看就像。。。一般可怕。

  一個穿戴整齊、強壯高大的黑人向我走過來,非常有禮貌地伸過手來,和我握手,向我問好。我看他,不停地要幫助這個,照顧那個,非常熱心,我以為他是工作人員。護士告訴我,他是病人。我吃驚了,他頂多也就五十來歲。護士告訴我,得Alz的人,什麼年齡都有。坐在靠牆的一個中年白人婦女,穿戴整齊,文文雅雅,也就四五十歲。看到這麼還壯年的Alz患者,真是很吃驚,很為他們悲哀。這是ALZ的第三個特徵,與遺傳有關,相關的病史也會導致發病,特別是頭腦部的創傷。

  除了上面提到的兩位男士,還有幾個老年男人,有三個曾是海軍陸戰隊的。有一個叫J的,81歲了。非常喜歡說話。他告訴我,他在海軍陸戰隊服役過。而且父親、兒子都是海軍陸戰隊,從17歲幹起,直到退休,再自己開公司。他曾是特種部隊SEAL的指揮官,領導一艦艇,五,六十人。怎麼怎麼在朝鮮沿海,抓「舌頭」。。。說多了,顯然的各種漏洞,我也無法判斷其可靠性了。

  隔壁的黑女人愛唱,終日可以聽到她歡快的歌聲。有個老人嗓子很好,只要一誇他,他立刻引吭低吟,中氣不足了。一個瘦骨伶仃的黑人老太太會唱Rap/說快板書。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出口成「章」。雙腿「划動」著輪椅,雙肩帶動上身搖擺著,連著輪椅,整個「系統」,隨著她的Rap節奏,在走廊裡晃蕩,游動著。一個白人老太太坐在房門口,不停地背誦著「話劇」臺詞,抑揚頓挫,慷慨激揚。我是一句也不懂。有兩個老太太,愛意十足地,須夷不離手地抱著各自的玩具嬰兒,愛撫,親吻不已。。。

  上面說過病人都有自己的廁所。訪問者的廁所和工作人員的廁所都是另外的、分開的。有一次,我進了來訪者的廁所,剛坐下,燈就熄了。我以為停電了,但是不 像,外面聽來一切正常。我出去後問是誰關燈的,護士們指著一個老人說,就是他,他喜歡關燈。這是一個白人老頭。永遠穿著很整潔很好的白睡衣,個不高,相對就是個大腦袋,滿頭銀發,整個是一個白老頭。他很有風度,也很慈祥,很平和,很像一個卡通人物,像那個天天播放的換地毯的電視廣告裡的老頭。他正在檢視一輛護士分藥用的推車/活動櫃。檯面上一隻牛奶紙盒的口打開著,他正在那裡尋找蓋子。找到後,立刻把它旋上。原來他是一個退休的經理,習慣成自然,就喜歡管事。看到廁所燈的開關開著,不管有沒有人,他都要過去關掉。他一天要出來巡視好幾趟。他出現的時候,總是上身前傾,大臂向後反剪著,小臂及雙手後垂著,就像一隻企 鵝一樣在走動,而且是快速移動著。看到廁所的燈開關是上翹著的,就立即一把抹掉。待到發生第二次時,我立刻開門出去,又是他。他立刻向我行軍禮,說: 「Sorry, I don』t know you are there」。我回應:「You are a good man。You are a great American.」

  這裡的伙食還可以,當然不是為中國胃準備的。但是,我吃了,還可以。起碼比我在Fulton小學體驗的食物要好多了。食譜是一週一循環。飲料是8oz牛奶,4oz果汁,一杯茶或者咖啡,菜煮得比較爛。營養是足夠的。

  用餐時,起碼有一半以上的「入住者」都是要餵的。不靠餵,他們是不會吃什麼的。一個病 人拿著她的盤子,就像新疆人吃抓飯一樣,用手指不停地食物裡戳來捏去,Play with food,把食物攪得亂七八糟,就是不吃。很多都是坐在飯桌前,低垂著頭,無動於衷地枯坐著。所以,每天,全部工作人員,從護士長、社會工作者,到娛樂工 作者,一到開飯時,能出動的都來餐廳,形成「餵飯」大軍。一個護士助理餵了一個再餵一個。我問她能餵幾個,5個? 差不多。有的餵也不吃,「堅貞不屈」,死不開口。這也是ALZ到後期的特徵,拒絕進食。因為他們的各種功能都已嚴重衰退了,特別是腎臟功能的衰退,沒有消化能力,也沒有味覺,也沒有胃口了。也就不知道餓。滿眼,滿桌的剩餘食物,甚至幾乎原封不動的餐盤,多半的食物都是浪費的。

  話說,「天地大舞臺,舞臺小天地」。這裡也是一個,人間小天地,小舞臺。百樣人生,一應俱全。而且是,沒有掩飾 ,沒有面具。

  看到了這些,我很被震撼。得ALZ的老人晚期的狀態,我也見到很多了。但是,見到這麼多,「富集」在一起,還是很被震撼的,讓我滿心憂傷、思慮。有人說「夕陽紅」,我看到的是「夕陽的淒涼」和「夕陽的無奈」。這已經不是個別問題、局部問題了,已經是美國社會的一個嚴重問題了,也將是世界性的問題。這不是老年人的ALZ,而將是社會的ALZ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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