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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5

【導讀】《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是旅英華裔女作家張戎的處女作。該作品講述了作者的外祖母,母親和作者本人三代人的故事,時間跨度從清末民初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該作品的原版 是用英文寫成,於一九九一年在英國出版。此書是英國出版史上非小說類最暢銷的書籍,被讀者評選為二十世紀最佳書籍之一。此書還榮獲:一九九二 NCR Book Award 和一九九三 British Book of the Year,該書自出版以來已經被翻譯成三十多種文字。

(接上4)

二「喝涼水也是甜的」

成為滿族醫生的妻子(一九三三~一九三八年)

薛大太太信中要姥姥的雙親領她回去。儘管話說得很婉轉,但姥姥心裏很清楚,這是攆她走。姥姥重回娘家,外曾祖父極不情願。他現在正是福星高照、時來運轉。除了當上義縣警察局副局長外,還變得相當富有,買了一些土地,吸上鴉片,外加兩位姨太太。他一走馬上任,警察局長就把自己的紅妾——一位元蒙古姑娘送給他。這種情況在當時官場上屢見不鮮,目的是藉此來拉攏屬下,以培植自己的勢力。不久,外曾祖你又打算再娶一房,姨太太愈多愈顯得有身份。他發現無須勞神遠求,因為送來的姨太太有個姐姐。

  

家裡的情況已和十年前姥姥離開時大不一樣了。除了母親、妹妹玉蘭和弟弟玉林外,多了三口人:兩個姨太太加上其中一個所生的女孩,她和我母親一般大。玉蘭年近十六,還沒定親,在當時算是老姑娘了。

  

現在家裡充滿不和、壓抑與猜疑。姥姥的父親既怨恨她又討厭她母親。他從未喜歡過他妻子,更何況現在又有了兩個討他歡心的姨太太。外曾祖母在一九三零年終於生了一個兒子玉林,但處境並沒有好轉。對我姥姥呢,他從沒想過她會回來,這下子可能打亂他一手創造的新天地。把姥姥視為「剋星」,當時的人們認為死了丈夫的女人命不好——「剋夫」。外曾祖父擔心姥姥會帶來晦氣,影響他的官運。

 

姨太太們更是大感威脅。目前,整個楊家已成了她們的天下。外曾祖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按地位應在姨太太之上。但她是個溫順、懦弱的女子,因而常受姨太太們的欺淩。姨太太一看見她就冷眼以對。兒子玉林的出世更招來她們的憎恨,因為這將奪走她們未來的安全保障:外曾祖父一旦去世,所有財產將自動由兒子繼承。她們恨玉林,以至外曾祖父稍微表現出一點愛子的舉動,比如摸摸玉林的頭,都會惹得她們大發脾氣。

  

姥姥比她母親堅強得多,過去十年的悲慘日子使她變得更為堅韌,連她父親也要畏她三分。從返家之日起,她就以楊家小女主人身份自居,姨太太們的囂張行為開始有些收斂,見面時還會勉強擠出笑臉來,但整個家庭氣氛仍是冷如冰窖。我母親就是在這種環境裏度過她二歲到四歲的童年。姥姥雖對她疼愛備至,但她還是能感受到周圍的緊張氣氛。

  

姥姥此時是個二十五歲美麗的年輕寡婦,有著知書識禮的才女名聲,上門求親的人不少。但因為當過姨太太,只有一些社會地位較低的人肯娶她做正室,外曾祖父對這種人瞧上上眼。姥姥又堅持不再嫁人作妾,她對那種「不是讓別人做犧牲品,就是自己做犧牲品」的姨太太生活已深惡痛絕。

外曾祖父為了甩掉包袱而不斷勸女兒再嫁為妾,姥姥卻只想過著平淡的日子,把女兒養大。有時外曾祖父會氣得忍不住對她大吼,「難道要我養你們一輩子?」

但是姥姥真的是無處可去,那時的婦女不能出外找工作。在父親的威逼、姨太太們的指桑罵槐下,姥姥終於不支病倒了。楊家請來滿族醫生夏瑞堂來為她診病。姥姥對他並不陌生,他的三兒媳婦正是她昔日的同窗。她逃出薛公館後,曾把女兒藏在他家。

滿族醫生夏瑞堂(書中圖片)

  

夏瑞堂的祖輩曾做過滿清皇室的禦醫,受過皇封,到他是第十代傳人,以醫術高超而蜚聲義縣。他還是個好心人,對付不起醫藥費的人,他就白看病不收錢。他身材高大,有一百八十幾公分,但動作依然敏捷。他慣穿一身傳統的長袍馬褂,目光和善,留有一撮山羊鬍和八字鬍。他的表情、談吐舉止,都散發出一種安詳的力量。

  

夏瑞堂替姥姥治病時,體察到她的病痛不是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他對姥姥的身世早有所聞,對她逃出薛家的勇氣十分敬慕,對她目前的處境也非常同情。夏瑞堂對姥姥好言相慰,這使得姥姥格外感動,她還從來沒有碰上過那麼體貼人、那麼理解她心思的男人。雖然還是有所顧忌,她仍不由自主地開始對他傾訴久煩心中的苦悶和希望。

  

他們開始墮入愛河。夏瑞堂正式向她求婚。他說,他要娶她作正室,要像待自己親生女兒那樣把我母親撫養成人。姥姥欣喜得流下眼淚,接受了他的求婚。外曾祖父也非常贊成這門親事,特別是夏瑞堂主動提出不要嫁妝。

  

夏瑞堂當時已六十五歲,前任夫人去世十多年,有三個已成家的兒子和一個出了嫁的女兒,三個兒子與夏瑞堂住在一起,大兒子管理家產,包括田地、莊園;二兒子在父親診所學醫;三兒子是教師。還有八個孫子,其中一個已結婚生子,夏家算是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這一天,夏瑞堂把兒予們召集到書房,告訴他們自己的打算。兒子們最初是面面相覷。一陣沉默之後,大兒子怕自己沒聽清楚,再問道:「您不是要納她為妾吧?」

夏瑞堂平靜地說,他一向反對納妾。

  

兒子們除了驚慌、擔憂,還加上憤怒。在一般漢人家庭中,晚輩要服從長輩,各種輩份有其合宜的禮數,而滿人禮法更為森嚴。晚輩必須每天早晚向長輩請安。男的屈腿下跪,叫「打千兒」,女的行屈膝禮。逢年過節,人們還得行大禮——磕頭。如今一個當過別人姨太太的年輕女人,將要成為他們的繼母,像夏瑞堂一樣受他們的問候和跪拜,這簡直是令人難以忍受。

全家人——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婦,甚至重孫,都紛紛挨次哭泣著跪在夏瑞堂跟前,懇求他考慮清楚。他們提出「滿漢不通婚」的滿族舊習。夏瑞堂回答說,這種規矩早已廢除。他的孩子們卻說,真正的滿人還是應該遵守。他們一再要求他考慮年齡的差距———夏瑞堂的歲數比她整整大兩倍,有人更引述了一句諺語:老夫娶少妻,終歸是人家的。已婚的孫子甚至上前抱住他的腳,聲淚俱下地說:「您就不替我們想想,叫我們今後在人前怎麼做人?」

這深深刺傷了夏瑞堂,他明白娶一位姨太太為正室,會使孩子們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但他仍然認定必須把姥姥的幸福擺在首位,姥姥如果嫁給他作妾,就只能成為這個大家庭的奴隸,單憑他的愛是保護不了她的。夏瑞堂懇求他的家人能遂其所願,但家人及當時的社會都認為這「不負責」的行為不能縱容。

  

兒子們央請親朋好友來做說客。大家一致認定這樁婚事太荒唐了,埋怨他老糊塗。有的人還當面質問他,「您已經兒孫滿堂,還娶哪門子親?」他們還遷怒於姥姥,罵她是「前夫屍骨未寒,就想再嫁人了!」「這女人算計得可好了,不當姨太太,一心要做正夫人。明擺著居心不良,將來虐待夏家子孫不說,還會盤算掉夏家家產。」這句話說穿了還不是一個「錢」字。夏家人擔心我姥姥如果以女主人身份當家,就會把整個家產都吞了。

  

夏瑞堂是個富人,有兩千多畝地散布在義縣一帶,甚至遠到長城以南。他在城裡有大宅是用灰磚砌成的,以石灰勾縫,四壁貼有牆紙,所有的屋梁和介面都被粉飾過的天花板覆蓋住,這些在當時是大戶人家的排場。他還擁有一家帶藥鋪的中醫診所,生意十分興隆。醫生有自己的藥店,是事業成功的標誌。

  

夏家人眼看說不動夏醫生,就派三兒媳婦來勸姥姥。她們見了面,喝了會兒茶,聊了會兒天,才言歸正傳。來說上幾句,姥姥便哽咽起來,拉著這位昔日同窗的手問:「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怎麼辦?」三兒媳婦無言以對,姥姥更加傷心。「所謂『將心比心』,你總知道做姨太太的滋味吧?你總不想當人家的姨太太吧?」

三兒媳歸回到家中,感到十分內疚,表示已不想再對姥姥施加壓力。她也發現有人跟她想法一樣——二兒子德貴,他和父親一起行醫,比其他兄弟更親近父親,他認為應該讓父親結婚。三兒子在聽到妻子描述了姥姥的身世和品行後,也有些動搖了。

但大兒子和他的妻子仍然堅決反對。大媳婦發現別的兄弟開始動搖,就哭喊著對丈夫說,「他們當然不用擔心,他們各有各的本事,楊家女人搶不走。你有什麼呢?你不過是爹的管家——那女人嫁來,這個家就會由她來當,財產不都落到她和她女兒手裡了。我和我們的孩子到時候該怎麼辦呢?我們什麼都沒有,乾脆死了算了,可能這就是你父親想要的!我死了好讓你們大家稱心如意!」她尖著嗓門說著,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的丈夫強壓著怒火,從牙縫裡擠出話來:「等明天再說吧!」

第二天一早,夏瑞堂起床走到門邊,吃了一驚,門前黑壓壓的一大片,全家老少十五個人,除德貴外,都跪在地上。他一出門,大兒子就高聲喊,「磕頭!」大家應聲磕下頭。夏瑞堂氣得渾身發抖,他要孩子們都站起來,但大兒子說:「不,阿瑪(滿旌稱父親的說法),我們不能站起來,除非您取消婚事。」

夏瑞常提起手杖跺跺地,沉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我在世的日子已不長了,如果你們擔心的是繼母將會狠心對待你們,我可以告訴你們,她是個好人,我可以保證她的品行……」

一聽到「品行」兩個字,大兒子立即嗤之以鼻,「做小老婆的人有什麼『品行』可言?好人家的女兒哪有去當小老婆的!」接著他開始辱罵我姥姥。夏瑞堂大怒,舉起手杖打了大兒子兩下。夏瑞堂向來待人和氣,自制力很強。他憤怒的反常舉動把跪在地上的子孫們都嚇呆了,重孫開始歇斯底里的大哭起來。大兒子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就硬著頭皮嘶喊起來。他當著眾人的面括打,自尊心深受傷害,即使父親住了手,他仍謾罵不已。夏瑞堂怒不可遏,舉起手杖又用力打下來,聽到「哢嚓」一聲,手杖竟斷成兩截。大兒子又羞又痛,沉默了幾秒鐘後,突然拔出一支手槍,對準自己的肚子,大聲喊道:「古來忠臣以死諫君,孝子以死諫父。阿瑪,如果您不答應,兒子只有一死了!」只聽一聲槍聲,大兒子搖晃了幾下,弓身蜷倒在地上,子彈穿進了他的腹腔。

  

在一片慌亂中,夏家馬車趕緊把他送進醫院。也許他並不想自殺,只是想做做樣子,對父親施加壓力,卻沒想到很不幸地,他在第二天去世。

  

兒子死後,夏瑞堂失去了往常的安祥。儘管他的外表照樣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內心十分悲痛。不過,他並不想屈服於壓力,辦喪事後不久,他就定下婚期,還是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這時的姥姥面對四面八方的非難,說大兒子的死她該負絕大的責任。她害怕,不知該不該繼續這一樁婚事,但社會大眾的譴責激起她的反抗心理,她相信自己沒有罪。

  

婚禮按滿族風俗進行。一輛楊家租來的華麗馬車將姥姥送到半路,再由新郎派來的另外一輛迎親馬車接她走完後半程。在交接地點上,她的五歲弟弟玉林蹲在馬車門下,腰弓成九十度,象徵是他把姊姊背到迎親馬車上的,到達夏家後,玉林又重複上述動作。按滿人風俗,新娘不能自己走進新郎家門,必須被背過去,以顯得不失身份。

  

兩位伴娘引姥姥來到舉行婚禮的大廳。夏瑞堂站在一張八仙桌前,桌上鋪著厚厚的大紅繡花絨緞檯布,上面供奉著「天地君親師」牌位。夏瑞堂頭戴一頂華美的禮帽,形狀像王冠,上面還插有翎毛,身著一件寬大的錦緞長袍和馬蹄袖馬褂,這是傳統的滿人服裝,起源於當年滿人的遊牧生括,便於騎馬射箭。

夏瑞堂跪拜五次,然後單獨進人洞房。接著是姥姥拜堂,她仍由兩位伴娘陪同,行五遍屈膝禮,同時舉起右手碰碰鬢角,以示敬禮。當她進入洞房後,夏瑞堂揭開她的大紅蓋頭,兩位伴娘遞給他們每人一個葫蘆形瓶子。待他們互相交換後,伴娘便離去,留下夏瑞堂和姥姥相對而坐,並保持沉默。稍後,夏瑞堂走出洞房接待著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姥姥繼續單獨待在屋裡,連續幾個鐘頭動也不動地坐在炕上,面對貼著大紅雙喜剪紙的窗戶。這叫作「坐福」,正徵心靜如止水——女人必須具備的品德。等所有的客人離去後,夏家一位男性親戚走進新房,拉她袖套三次。這樣,姥姥才被允許下炕。兩位伴娘重新人房,幫助她卸去沉重的繡花外套,換上簡單輕巧的大紅衣褲,同時還摘掉插滿珠寶的頭飾,把頭髮梳成兩個抓髻。@

(待續)

--轉自新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