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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國故事:橫渡恐懼之海(7)

胡耀邦突然辭世 引發全國示威

北京終於出了大事。1989年4月15日,因八六學潮而遭鄧小平罷黜的前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突然辭世。消息傳出,舉國騷動。從北京到全國各地的大學裡,輿論沸騰,紛紛醞釀悼念活動,並響起要求鄧小平當局為胡耀邦恢復名譽的呼聲。

北京動靜最大,各校大學生迅速行動。悼念胡耀邦的活動,很快演變成大規模的遊行示威,譴責政府腐敗,呼籲民主自由。在廣州,4月22日,是官方為胡耀邦開追悼會的日子,我和陳衛等學生骨幹,亮相廣州海珠廣場,悼念胡耀邦,公開呼籲民主改革。廣州八九民運,由此正式登場。

5月間達到高潮。每天遊行人數,少則數千,多則十幾萬,有時達到數十萬。珠江兩岸,風雲激盪;白雲山下,旌旗招展。由廣東省與香港民運界合作展示的一次大示威,稱為「省港大遊行」,那日,走上廣州街頭的遊行人數達四十多萬。遊行隊伍像潮水一般,淹沒並席捲了廣州的主要大街。行進在這樣的洪流中,我欣慰地感歎:廣州人並非商業動物,他們也渴望民主啊!

我的戀人,泓,原本仍在上海同濟大學讀書,此時,全國罷課,她得以來到廣州。久別重逢,浪漫的愛情融入激情的政治,那段時間,生活變得色彩繽紛,更富有意義。

一夜之間 揮寫三十多份大字報

限於大學教師身份,我不便像從前在上海那樣,到街上引領學生隊伍。除了有時參加遊行示威,我的主要工作,是書寫各類宣言和「大字報」。由我起草的三大宣言,包括《告廣州市民書》、《告廣州黨政幹部書》、《告人民子弟兵書》,傳播於廣州街巷。

在中國各間大學,校中心矗立的,都是毛澤東雕像。只有中山大學,是唯一的例外,校園中心,是一尊孫中山銅像,只因這所大學,以孫中山的名字命名。在孫中山銅像一側,有長長的牆報欄。平日,那裏張貼的,都是「電影消息」、「舞會訊息」、「尋物啟示」、「學校通知」之類。

隨著學潮開始,這堵牆報,便成了民主運動的輿論陣地。密集張貼的大字報,層層疊疊,讓這堵牆變得厚重起來。尤其學潮之初,往往在一夜之間,就有三十多份大字報湧現。人們所不知道的一個秘密是,這三十多份大字報,幾乎出自我一人之筆,或由我口授,我身邊的學生們用毛筆把它們抄寫而成。筆跡各異,落款也五花八門:管理學院八五級學生,生物科學系八七級學生,中文系研究生、哲學系青年教師…… 給人的印象,似有很多人在書寫和張貼大字報,由此營造出民主運動快速升溫的熱度。

我的單身宿舍,被稱為「CPK文稿中心」(CPK,即我名字的拼音縮寫)。我被推舉為獨立學生組織的名譽主席,因此,我的單身宿舍,又成為學生運動的「第二辦公室」。從那裏,各類宣言、演講稿、大字報,被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民主運動的前線、學生領袖手中、或校中心的牆報欄上。我的棲身之處,是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斗室,常常鋪滿了一地大字報,讓來訪者訝異得合不上嘴。當局後來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的罪名,對我逮捕、起訴、判刑,也由此而來。

北京槍響 最後的抗爭

1989年6月4日深夜,我正要入睡,兩名學生領袖,陳衛和於世文,急切地敲開了我的房門。他們面帶悲慼地告訴我:北京發生了大屠殺,鄧小平下令軍隊開槍,無數學生和市民被打死。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彷彿被一顆子彈擊中,週身失去知覺。片刻後,打開收音機,用短波收聽香港電台的廣播。大屠殺的消息得到證實,我潸然淚下。

在這之前,包括我在內,多數人都認為,當局不會開槍。因為,全國都是民主運動的海洋。投身民主運動的,不僅僅有大學生和知識分子,還有廣大市民、工人,甚至包括中共體制內的學者、官員。運動高潮時,包括中共喉舌《人民日報》的記者們、中共中央直屬機關的幹部們,都打出標語,上街遊行,支持民主。

我連夜揮毫,趕寫文告和大字報,讓學生們抄錄、張貼到校園中心。又是三十多份,包括《打倒反動政府》、《退黨退團,緊急行動》、《譴責屠殺,埋葬獨裁》,等等,號召師生們抗擊暴政,並呼籲,凡曾加入共產黨和共青團的,公開宣示退黨退團,以示與執政黨決裂。

悲憤滿腔,淚如泉湧,文思也泉湧。我寫下一首詩,也張貼到牆報上,題為《血啊,母親身上的血!》,大致如下:

血啊,母親身上的血!

是噩夢驚醒了母親

還是母親搖醒了午夜

吶喊,穿透遠古的皇城

激越如風,淒厲似雨

血啊,母親身上的血

槍聲撕裂了天幕

坦克碾碎了黎明

兒子呼喚著自由

母親呼喚著兒子

血啊,母親身上的血

年邁五千歲的母親

依然為夜色淌血

非為生命分娩

而為青春祭奠

血啊,母親身上的血

淚飛如雨的母親,可曾見

亂雲間,兒子飛翔的靈魂

自由寫在天上

自由不在人間

血啊,母親身上的血

……

(選自 香港開放出版社《不受歡迎的中國人》附錄:我的中國故事)@

責任編輯:謝秀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