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大觀

黑潮漂流(1)

當心的容量變大了,那些苦難和傷害就變得小了,隨之就不會再干擾到自己。(Fotolia)

他不是少年PI,他只是老海人,

他用全身的海味,來說大海的奇幻,

離岸12浬的漂流,無可比擬的落拓!

*獨坐 

獨坐方筏,隨黑潮漂流。

方筏離岸距離已超越十二浬領海,方筏露出黑潮海面約四十公分高,此刻,我是貼坐在地表上最低平,也最遼闊的太平洋海上,隨黑潮往北漂流。

往東展望,那頭是一去千浬萬浬的廣浩大洋,方筏西側,以為可以是漂流視野依據的島嶼高聳山頭,此刻,因為有段距離,也因為八月南風季節,陽光逞威後,沿海將轉為海風,水氣隨海風上岸,午後的山嶺,大片盤據著水氣轉化的層雲。陽光偏在西南半空,光影水氣迷離,此時的島嶼身影,幾乎全隱入西天迷濛的光影和灰濛的雲靄裡。

也唯有漂流和緩的節奏感,讓人有了靜下來的閒暇,觀察天上雲朵形狀和顏色的異同。

如雲朵擱淺於山嶺,西天是大片層雲堆積,東邊天際,則是如絲絮亮白,飄浮於海面的高空卷雲。

海面和島嶼上空的雲朵,形狀與雲色完全不同。

曾在一本書中讀到,偉大的航海民族玻里尼西亞族,他們在西方航海圖上南太平洋還是一片空白的前四百多年,他們的傳統領航員,只憑身體感官,不依賴任何航海儀器,已能帶領他們的船隊,在占地球表面積五分之一如繁星眾多的小島間來去自如。

雲朵的判斷,是他們領航員遠距離判別島嶼位置的觀察重點之一。

這時,方筏上的我,也想像自己是書中描寫的傳統領航員,在大洋中藉由天空雲朵形狀及雲色的差別來判斷島嶼方位。

我不時回返心思看著自己的身體,鼓舞自己試用更多感官,來感受這段難得的漂流。

儘管此時的我並不需要定位方向,下海漂流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尋找一座島嶼。

但此時,我確實能憑著空中雲朵,來分別海、陸之際。這多少也踏實了漂流狀態下彷若攀不著邊的遙遠感和茫然感。

方筏貼著黑潮湧浪起伏,筏底拍出細碎浪聲,筏身隨浪湧高抬或伏蕩,我耳際清晰響著水流、水滴以不同頻率灌進或流出方筏底架十二根竹竿兩端管頭發出的咕嚕聲或滴答聲。

竹管粗細不同,竹管頭的竹節長度也各不相同,方筏底下擁有二十四個音頻不同的水瓢形水笛子,當方筏隨浪湧晃起落,水笛子鏟水或漏出水流,起落間似有節奏。筏下這些管笛發出的水聲,聽久了彷彿也帶上了韻律。這是組裝方筏當時,不曾想到的意外且獨特的音響效果。

有時聽著迷了,想說,這會不會是黑潮為這場漂流鳴奏的樂音。

這裡遠離陸岸、遠離人世,以人類發展漫布狀況以及人口密度來做比較,這裡可算是真正的曠野。

方筏上十分安靜,除了水笛子發出好聽的漂流鳴奏曲,沒有機械聲、引擎聲,沒有硬碰硬的敲擊聲,沒有警告聲,沒有廣播聲,沒有喧囂,沒有爭執和評論,視野一片蒼茫,偶起的只有伏貼海面的輕微風聲,和筏邊偶起的碎浪聲和浪頭伏盪下去的嘩嘩水聲。

想起書本中讀過,古代的先知或智者,當他們在人世間遭遇了困難與困惑,他們常暫時走出人世,走到曠野,安靜聆聽。

聆聽天地、大海、風聲、水聲,觀察日出、月落、星辰變化,感受萬物不停述說的起伏故事,他們仔細觀察及感受大自然呈現的所有徵兆和現象,他們藉此得著了啟示。

再回到人間的先知和智者,他們解讀了那龐大恆久的訊息,領略了彷若天機洩漏的密語,他們從而理解,不再以人們習常的角度看待這個世界發生的種種問題,他們以全新的位置和全新的觀點,重新面對這些過去曾經的困難與困惑。當智者從曠野歸來,這些原來的問題,都已經不再是當時困惑難解的問題了。

漂流這一刻,不敢說是為了求智慧,但我確實是來到了真正的曠野,此刻我獨坐海上,是否也能像古代的先知智者,稍稍觸及或稍稍領略這堵橫在眼前且難以窺視的牆後深意。

有道船纜,如臍帶般連繫著方筏和戒護船,這道繩纜所維繫住的安全感,讓方筏上的我無須擔心方筏翻覆時無人救援,也不用擔心萬一方筏被海流給沖散、沖失了。

只要不在乎戒護船上安全監護的眼,我在方筏上的視野曠闊,並單純到只剩天空、雲朵和海面,我的耳裡安靜到只剩風聲和水聲。無須言語,這一刻,我漸漸沉浸於獨有的空間,獨有的思想,和獨有的官感。

此刻的漂流,我看見的、聽見的、感受的、想像的,完全不同於過去這輩子的其它經驗。

我確定自己無法如智者那般沉穩篤定,無法如先知那般敏銳地放開所有的生命感知能力,如吸水海綿般充分感知海天間的所有奧祕。但我隱約曉得,這段漂流,在我生命中將有不同於以往經驗的非凡意義。

我也發現,同樣是處於漂流狀態吧!戒護船上的團隊,安靜看海的伙伴愈來愈多。

戒護船上的漂流日子,幾乎就是閒閒看海的日子,發現伙伴們好像在放掉什麼似的,一天比一天安靜。

放開習常緊握的掌心,時間鬆弛,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靜。

漂流過後,我相信所有伙伴們,應該或多或少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未完,待續)

——節錄自《黑潮漂流》/  有鹿文化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楊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