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小說:海棠詩社(5)

第一卷 校園

續前文

一段行程之後,巴桑大哥說:「我們的詩社該有個像樣的名字。」

真可謂一言驚四座,兩船人頓時活躍許多。有的人遠眺深思,有的人斂眉思考,片刻之後,各人紛紛發表意見。

侗族姑娘徐文說:「就叫『昆明湖詩社』頂好的。」

古麗說:「可以稱為『玉橋濱詩社』。」

王雯麗說:「將『昆』字去掉,就叫『明湖詩社』,豈不更精簡些。」

醉仙說:「不如稱為『四海詩社』,丈夫立志,四海為家。何況我們又是來自五湖四海。」

一時間其他人或附和這個名稱,或附和那個名稱,或別出心裁,歡聲笑語,連綿不斷。湖水也為之開懷,於日光下,晶光瀅瀅。

李承德突然說:「我看叫『香山詩社』為好,香山比昆明湖更有名氣。香山已經歷了許多歲月,將來其壽命也將延至天荒地老之日。稱為『香山詩社』更具永久性意義。」

楊少山說:「可是我們並不在香山開社,似乎那樣稱名,不大妥當。」

劉朗顯然是同意李承德的意見,說:「那我們下次到香山開一社,不就彌補了麼?」

巴桑說:「來個無記名投票,這樣符合民主精神。如何?」

於是,大家紛紛拿出紙筆,寫完交給巴桑。巴桑唱標,步木真記錄,金芙蓉與古麗鑒票,結果「香山詩社」得票最多。詩社的名稱就這樣決定了。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步木真慢絲慢理地說:「詩社不能不要個社長,也來個無記名投票怎樣?」

於是兩船人又認真地進行了無記名投票,結果巴桑大哥得票最多,理所當然地當起香山詩社的首任社長了。李夫子承德得票次之,被推為幹事。後來大家知道古麗寫得一手好字,推她為秘書,專門負責謄寫,她的字深得《董美人墓誌》的真諦,神清骨秀,古樸端莊。

又一陣指點湖光山色之後,巴桑說:「今日地氣漸暖,風和日麗,既為我們詩社高興的日子,也為我們痛心的日子。高興的是,匯聚於此;心痛的是我們的好友馬健行英年早逝,不能來此充當社長。我們今日先開一社,以悼亡為題。」

一時間,日光也似乎突然暗淡,一陣風嗚嗚吹來,諸人頓時寂靜無聲。

***

許久之後,金芙蓉說;「可是我們與之並無交往,何以悼亡?」

李夫子承德說:「雖無交往,只要聞知其人其事,有感而發,便可悼亡,譬如金玉,眾人皆知其貴潔,然而真正見過,又有幾人?」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似乎有所感悟。

楊少山又說:「馬健行對待養父母如生父母。其養父母一個雙目失明,一個四肢殘缺,健行少時便自動上門,以弱小童稚之筋骨,擔昏定晨省之重任。上學後,又將未婚妻自他地接至家中,撫養二老,所歷之艱難,非言語能道盡。其為人剛正,律己嚴格,待人寬厚,克勤克儉,常以助人為樂事。這樣的人竟然天不假年,死於病疾,就是鐵石心腸也會為其悲哀。」

巴桑說:「不限體裁,不限韻腳。」

大家開始陷入沉思。

步木真凝望萬壽山,神情持重;金芙蓉雙手抱膝,沉頭閉目;古麗側首望春水,美顏映於其中;巴桑、馬剛、醉仙,在打草搞。另一船上,李承德淚花溢於鏡片之後;楊少山,神情木滯,遙望西天索句;劉朗正在本子上寫甚麼,當然一定是在打草稿了;唐英或手划湖水,或埋首沉思;楊雪貞明眸柔對碧水,招來了諸多魚兒在四周遊戈;王雯麗滿頭秀髮,迎春風微舞,面容多情而沉靜;徐文不時目隨鷗鳥,若有所思。

大約半小時許,徐文先有了。

她將稿子遞了過來,接著大家陸續地往古麗手中遞稿。只有巴桑、楊少山和我沒有完工。

古麗說:「你可以先看看別人的嘛。」將一疊紙遞到我的手中。

我逐一閱讀。

徐文的五絕這樣寫道:「〈悼馬兄〉。青少多重難,荒原身影單。人群稱孝義,不愧一兒男。」

馬剛的七絕寫道:「〈悼亡兄馬健行〉。同胞已赴泉台去,學海身單心自寒。春水不堪哀念苦,風波湧起淚潸潸。」

唐英的一首五絕寫道:「灑淚向甘南,新墳土未乾。待得秋風至,再悼好兒男。」

劉朗寫的是一首五律了:「數載數同窗,皆思作棟梁。春晨雞伴舞,夏夜燭昏黃。每望園天蓋,常吟方地長。天公大負義,留我獨彷徨。」

楊雪貞寫得是一首五律:「多難識忠心,春風辨柳情。新墳壓大漠,古德舉人旌。未見尊兄面,頻聞豪傑名。明湖知感佩,伴我淚瀅瀅。」

醉仙寫的是一組短賦:「天不假人年兮,奪走我兄。甘南土墓之孤兮,風吹草叢。黃土有情兮,生龍葬龍。我心沉痛兮,難以形容。雲昏昏兮壓黃原。露冷落兮墓草纖。夜靜星燦兮月灑嬋娟。誰駐墳前兮話語綿?昔日同窗兮,常傾心懷。饑寒共受兮,長思未來。每舉酒兮對白雪。弄笛狂歡兮,催冬梅之先開。今我孤寂兮望西方。春花爛漫兮樹懸芳。尋兄論詩兮,天宇蒼蒼。故人不見兮,我心永傷。」

步木真寫得是首七律:「又向春風哭逝川,人間罕得事完全。大年不假英男命,黃土難留落日丹。自古蒙回同北地,而今兄妹各藍天。東風何日墳頭祭,替我裁開花美顏。」

金芙蓉寫的是四句五古:「高潔數梅蘭,男兒當仁義。馬君雖早行,人間留浩氣。」

王雯麗寫的是七言樂府:「甘南黃土對昏雲,日暮煙迷山氣寂。水流嗚咽走春川,飛鳥為之傷心泣。昆明湖上水茫茫,遙向蒼天開一碧。願得馬君魂作儔,學海同舟共朝夕。」

看到這時,李承德、楊少山已交上各自的詩作。

李夫子寫的是一首《浣溪沙》:「萬樹枝頭露自涼,風來風去總心傷,長吟不斷望西方。黃土隴中誰論古,夢中把酒對斜陽,一人只自訴愁腸。」

還附有一行小字:本人不善詩,呈小詞一首,以悼念我馬兄。

楊少山寫的是一首短賦:「春花艷兮春氣深,我念故友兮心沉沉。曾把酒兮橋頭,今何處兮尋故人。春風疾兮拂橋,來與悼亡兮感我曹。蒲柳無情兮自搖搖,將我悲心兮猛撥撩。遭不側兮天無情,難相忘兮淚滿襟。煙波粼兮淚瀅瀅,似有智兮知我心。人如朝露兮難久長,友誼珍貴兮應無疆。再相逢兮於何日,共把酒兮浴梅香。」

古麗寫的是七絕:「明湖首社悼人亡,燕地甘南煙色茫。但願春風解我意,輕搖墓樹達哀傷。

古麗突然提醒我,說:「你自己的呢?小江蘇。」

我定了定神,說:「你字好,幫我記下。」然後緩緩開口:「五古,悼回族健行長兄。」

古麗說:「看來是長篇了。」一邊埋頭記錄。

我復開口說道:「黃河經隴甘,滋育厚黃土。天公不作美,千里少谷樹。馬兄名健行,自小生此處。常受饑寒欺,雪落無棉褲。土屋漏冷風,飛鳥怕來駐。父母雙疾殘,年少無人助。披星常入野,風雨無所懼。停下砍柴刀,便尋書中趣。愈困愈奮發,踏上學府路。勤勞送日月,讀遍書四庫。可惜居窮鄉,小病成大故。萬里隔千山,哀傷向誰訴?」

我還在搜腸索句,旁邊步木真說:「小江蘇,別再難為自己了,悼亡詩重在感情之真摯,而不在辭句之雕琢。」

我說:「的確,再沒有甚麼好續的了。」

這時,巴桑大哥發話了:「我與馬兄有數年同窗之誼,深知其為人忠厚仁義,孟夫子所言的大丈夫的品格桂冠,授予馬兄,是適得其所。他要是活著,再過幾十年,一定會有大的造就。可惜貧困落後的環境亡其生命。他也算是死於非命了。我們的悲痛,恐怕非三言二語能說盡的。我想悼念馬兄健行,非得用一篇古體不能盡傾我的感傷。小新疆,你幫我記下吧!」

古麗點頭默許,兩船人屏息寧神。巴桑大哥慢慢地說道:「甘南一片黃顏色,風動沙塵常如織。雨來滿地黃泥湯,旱時大地開大裂。」

金芙蓉插話道:「環境之惡劣躍然紙上。」

古麗抬眼望巴桑,表示在等待下文。

巴桑大哥接著說道:「日月悄自輪流轉,馬兄生在涸河畔。六歲啼血失雙親,乳口飽嚐世離亂。」

這時另一船上的王雯麗說:「黃土地的女兒,落地便遇險厄,是人間的大不幸啊!」

巴桑大哥,擰緊的眉頭漸漸舒開,接著說道:「孤身挨戶乞千家,草邊樹下望月芽。夜夢常常呼父母,醒來月照一孤娃。稍長即入雙殘門,侍奉養父母情真。一碗濁水老先飲,入夜書聲伴油燈。春耕田野留足跡,夏日河邊汗氣蒸。黃土高原總無情,一年四季冷冰冰。弱骨耗盡一生力,強忍秋冬寒氣侵。」

巴桑停下,又陷入思索之中,李成德在那邊船上說:「自古英才,多有磨難,已是定論了,而那些官府祿蟲,公子王孫,花天酒地,終日荒淫,卻能長命,真是令人切齒!」

巴桑說:「這只是一定時期的歷史現象,待將來主權回到人民手中,富壽自然歸普通人了。」接著說道:「苦讀不負用功人,高歌踏上學府路。忠義自能催奮發,馬兄志在握經綸。一日兩餐餓肌膚,風前月下不離書。讀到秦檜大賣國,咬牙出血怒氣呼。冬梅白雪情意重,常向書生展嬌容。梁父長吟深夜裡,時時思索大同途。不忘父母身殘疾,踏雪返鄉情意急。誰知一病永別離,魂駐高原千人泣。舊時對酒論長纓,常欲待時舉旗旌。天地如此不仁厚,滅殺英才可詛咒。昆明湖畔落春芳,舟中心裡溢哀傷。眼前煙波騰愁緒,雲天看我淚滄滄。」

至此,巴桑大哥淚流滿面,悲哀籠照兩船,另一船上隱隱還有女生的哭泣聲。沉悶持續了許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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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