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治國:外婆

黨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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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26日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面紅耳赤,又羞又惱,越想越氣。

這是1949年的夏天,我念完了初中一年級,在外婆家度暑假。晌午時刻,外婆家涼爽的門道裏總有一些人在喝茶、抽水煙、拉閒話。外婆的村子是一個有名的大村子,喚做“坡底村”,南臨“官道”,居住著數百戶人家。坡底村“解放”前是“喬南鄉”政府所在地,“解放”後是 “喬南區”政府所在地。坡底村是上了北原最靠近縣城的大村子,又是鄉公所和區政府所在地,因此在交通閉塞而又不通電話的年代,這裏的消息和開放程度遠勝於我的家鄉黨家村。

這七八個在外婆家門道乘涼拉閒話的無聊的成年人,為什麼要嘲笑我這個十三歲的初中一年級學生?我本來就不喜歡和這些大人們交談。都怪我稱他“二爺”的那個老頭子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載渭,你說中央軍好,還是八路軍好?”“載渭”是我爺爺為我起的小名,因為我出生的那年,爺爺剛好八十歲,這名字寓著一段姜子牙在渭河邊知遇周文王的故事。在黨家村和坡底村,年長的人都管我叫“載渭”,只有同齡的和年輕的人才叫我“治國”。

在學校我是個積極追求進步的青年,這一年的5月14日加入了當時尚屬秘密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八路軍好!”所謂“八路軍”,指的是共產黨建立的新政權;而所謂的“中央軍”,則指一年半之前已經從韓城縣潰敗的國民黨政權。

於是這些人和我辯論起來。他們都是用實際事例來說明問題,我則用從課堂上、書本上和報紙上學來的道理和事例進行反駁。雖然反對我的一方人多勢眾,我卻毫不怯陣,一時間似乎誰也駁不倒誰。正當我漸落下風時,算是我“朋友”的范金聲,卻從斜剌裏殺將過來,向我提出了一個再損不過的問題:

“治國,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說八路軍講不講封建?”

“當然不講封建。共產黨還領導人民反封建哩。”

“不講封建,為什麼還喊‘萬歲’哩?”

我被封住了嘴,心裏又羞又氣,特別恨這個范金聲。

范金聲二十三四歲,膀寬腰園,皮膚黑中透紅。有一天我正專心地看《濟公傳》,他也好奇地湊上來看,我們就交談起來,原來他也愛看舊小說。舊小說使我入迷,總想把特別有趣的內容講給人聽,可惜“知音難覓”。每當我給外婆說:“婆,我給你講一段《西遊記》。”回答總是: “看了《西遊記》,說話如放屁。”接著就去忙她的事情。和我年齡相仿的夥伴,沒有一個人看舊小說,只能聽我說,不能相互交流。難得碰到個范金聲,談得如此投緣。他問:“你看過《小紅袍》沒有?”我說沒有。於是他熱情地說:“到我家裏去!我家裏《小紅袍》、《大紅袍》都有。我老婆回母家去了,今晚不回來。你晚上就住在我家。”那天晚上,我們倆人睡在他家的炕上,暢談彼此看過、特別是共同看過的舊小說。直到夜深時分,我實在撐持不住,先自進入了夢鄉。

在我的心目中,范金聲算一個知心的朋友了。誰能料到他竟向我提出這麼一個尷尬的問題。沒有看過舊小說的人,不會知道這個問題刁鑽的程度。可是我讀了不少舊小說,知道“萬歲”就是“皇帝”,而皇帝卻是“封建”的頭子。如果我沒看過舊小說,不知道“萬歲”就是“皇帝”倒也罷了。現在我明明知道,又如何能假裝不知呢?我的窘態引起這些大人們無情的嘲笑,我又怎能不恨這個不夠朋友的范金聲呢?

惟一肅然不笑的是外婆。她微笑著和氣地望著我,使我在孤獨中感到一種理解。而本來應該支持我的卻是這個范金聲。他除了是我在這群人中 惟一的朋友,還是雇農出身的新政權的坡底鄉鄉長。但他竟和這些“落後群眾”一鼻孔出氣,還專往要害處打我。我越想越氣,終於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

“你們都是反革命,都是特務!”接著委屈地哭了。

“嘿嘿,嘿,嘿。”見把我惹哭了,大人們的大笑轉變為不好意思的乾澀的笑。但是外婆卻哈哈大笑起來。等到太陽偏西,人們準備下地陸續離開後,外婆安慰我說:“這些人肚子裏沒喝過墨水,他們知道什麼?”我雖略感輕鬆,內心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失落,因為范金聲講得有道理啊!

但是這件事情卻對外婆留下了很難磨滅的印象。1957年我在清華大學被打成右派後,惟一在熟人面前為我公開辯護的就是外婆。她用事實說話:“小時候旁人說八路軍不好,能把他氣哭,他還能反對八路軍嗎?”

我的祖母49歲就因患肺癆早逝,連母親也沒有見過。我來到世上時,母親剛過17歲,父親剛過19歲;他們自己還是孩子,又能給自己的孩子多少愛?在一個盛行早婚的社會,兒童的成長缺少不了的母愛,常常需要祖母的愛體現或補充。我的爺爺無疑最愛我這個長孫,但他已80多歲,又是男性,不論多麼愛孫子,也和“母愛”搭不上界。因此我的兒童期所需要的愛,就“歷史地”落在了外婆身上。

我童年的很多時日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雖然從時間上說,我生活在黨家村更長久一些,但童年的回憶卻大多和坡底村聯在一起。不必說外婆家連馬房一起六座院落相連的高宅大院,單就坡底村那幾條縱橫交錯的長長的村巷,出了北稍門和東稍門那望不到盡頭的莊稼地,就比我們黨家村的眼界開闊不少。

外婆好客的性格使家裏幾乎常年親戚不斷,有的親戚一住就是幾個月,無拘無束,好像就是這個大家庭當然的一員。每當這種時候,我就特別高興。除了小孩子喜歡熱鬧的天性,更因外婆要陪伴親戚,對我們的管束也少了,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自己去玩。這裏的“我們”,包括我的表姐劉秀雲。表姐長我三歲,從小及長,始終關愛著我,情同骨肉,直到今天。表姐的玩伴都是女孩子,有水仙、文閣、貞蓮等,都比我大一兩歲。我們常一起在外婆家的庭房或後庭房玩。我喜歡和這些女孩子在一起,在她們中間,覺得心中有絲絲的柔情升起。後來我長期在礦井下粗野的環境中從事特重體力勞動,從不說侮辱婦女的粗話、下流話,與我童年時這一段純潔的經歷不無關係。但一出大門,我就非常地“男子漢”起來,不但不和包括表姐在內的女孩子玩,甚至和她們連話也不說。實際上呢,卻不過是一種深深的羞澀。

外面的玩伴主要是我的小舅昌緒。小舅長我三歲,上小學和我同一年級,我卻從不叫他“小舅”。我叫他的母親“七婆”,叫他的祖母“六老婆”。有時我他到小舅家裏玩,聽到我“昌緒長”、“昌緒短”的說話,七婆總是用一種嗔怪的語氣糾正說:“叫‘小舅’呢麼,還能叫名字?” 但我的嘴一直很“硬”。直到40多歲後,才終於長大,見面方以“小舅”相稱。

但小舅卻一直把我當作外甥愛護,並帶著三分尊重,因為我的學習一直都在前面。小孩子喜歡分群打架,小舅總是又勇敢又機警,我只能跟在後面跑,從來沒有上升為打架的主力。暑期莊稼茂盛,小舅常領我去人家的地裏轉遊,時不時能在玉米地和棉花地裏找到接近成熟的“小瓜子” (即“雷瓜”。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熟透的“小瓜子”);或者啃有甜汁的玉米稈。為了找到一株甜玉米稈,常要毀掉好幾株正在長穗的玉米。但我們卻吃得津津有味,覺得比家裏花錢買的瓜香多了。有時會突然蹦躥出一隻兔子,我們就猛追一陣,直到小舅和兔子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和小舅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我和外爺的關係卻很冷淡。在我的記憶裏,幾乎搜索不到外爺的笑容。外爺身體奇瘦,臉上是一付心不在焉的表情,總是失落落的樣子,整天抱一本石印的秦腔戲本《蝴蝶杯》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唱。有一天,外爺正躺在炕上唱得不亦樂乎,我正和表姐用線繩玩“翻跤跤”遊戲,突然有人從外面跑進來說:“不好了,益民保長叫催糧的綁起來了!”除了在廚房忙碌的妗子,家裏所有的人都跑到大門口去看。外爺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也趕緊撇下戲本子,趿著鞋就往外跑。

在外婆家的斜對面,小舅昌緒家的門口,兩個穿制服的人牽著繩捆索綁的保長。小舅家的門關著。在一丈開外,有七八個人在袖手旁觀。

保長劉益民,我叫他“老爺”(曾祖一輩),是外婆家的常客。他高高的個子,總是一付溫和的老好人的面容。街坊本村的客人 ,外婆首先用水煙招待。如果我在身邊,就讓我拿著卷好的媒紙到廚房的煤爐上點火。開始我總是用一隻手把點著的媒紙遞給客人,外婆就糾正我:“用兩隻手!”越是輩份高的人,糾正得就越是認真。益民“老爺”高我三輩,更是不能馬虎。他的高身材和溫和的面容,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今天,他怎麼竟會被人綁起來呢?

國民黨政府實行“保甲制”。別處的情況我不清楚,就說黨家村和坡底村吧,沒有人願意當這個保長。土地和房基地都是私有的。除了自己家的土地,保長不能另外支配一寸土地。納糧是各家各戶直接和縣政府之間的事情,保長的“義務”只是為縣上催糧的人指門引路。再就是派當兵的 “壯丁”,那是有明確規定的事情(兄弟二人,派一人當兵,富裕人家自己可以花錢買壯丁)。只要民間社會有一定的基礎,像黨家村和坡底村那樣,保長沒有任何權力也沒有任何辦法作弊以自肥。保長既無工資,也無特權,只有協助催糧和派壯丁這兩檔子得罪人的差事,一般人避之惟恐不遠。名義上保長是選舉產生的,實際上還要加上父老鄉親們的勸說。實在無法推脫,才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幕,就是催糧的差人把保長綁起來作為人質,要小舅昌緒家繳納公糧。小舅家生活困難,關門不開,事情僵持不下。

只見外爺趿拉著鞋走上前去,對著兩個催糧的說:“你們把保長綁著幹什麼?把他放了,讓他幫你們催糧不就完了!”這兩個催糧的在小舅家門口吃了閉門羹,正沒好氣。見這個趿著鞋的瘦稈子老人替保長說話,氣就不打一處來。其中一個掄起他的“自由拐”,不由分說,向外爺的屁股上連連打去。你想,外爺雖然貌不驚人,可我外曾祖父即他的父親,也是進士出身,滿清末年曾任四品知府。外爺生長在富貴之中,現在雖說家道中落,也是衣食無缺,何曾受過這等侮辱!他立刻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被拖拽回家,坐在地上猶自嚎哭不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口中念念有詞。外婆和其他人怎麼勸也無濟於事。從這以後,外爺就瘋了,完全喪失了理智。

這個走向衰落的書香世家,我外爺那一輩本來有兄弟五人。如今只剩下外爺一個,不想竟遭此厄運。外爺發瘋以前,本就不管家務,一切全由外婆主持。現在外爺瘋成這樣,外婆只能更多的承擔。由於他瘋病發作時脫光了衣服滿院子亂跑,使得駐紮在西廂房的山西“抗日遊擊隊”(實際上是土匪部隊,時常到河東日占區進行搶劫)的“司令太太”只好搬走。

有一天,外婆在門道,叫我到東廂房炕板上取纏線的“拐子”。我剛把“拐子”拿到手,正要下炕穿鞋,忽然看見外爺跑了進來,赤條條一絲不掛,張著雙臂向我撲來。我驚恐萬分,不由得汗毛倒豎,瞅個空子從外爺的脅下溜過,狂奔而出。我逃到門道,藏到外婆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爺要打我!”說話時,外爺已到,兀自伸出雙臂要拿我。外婆大怒,一把將外爺拖倒在地,掄起巴掌,往外爺的屁股上一頓好打,直打得外爺哀哀告饒。外婆是典型的“三寸金蓮”,看她走路,你就知道什麼是“嫋嫋婷婷”了。聽說人瘋了後力氣都大得很,但外婆竟能輕易地將外爺制服,她憑的絕不是勇力,而是壓倒的膽量和氣勢。

外婆的母家是“鴨兒坡頭”西村的楊氏大家族。我多次隨外婆到“鴨兒坡頭”拜年走親戚,有時坐牛車去,有時騎馬去。原來的大家庭已分成好多家,多是高門大廈,我們就一家家地走進去。集體化以後,外婆家的牛車和馬匹都成了“生產隊”的財產。再要回娘家,就只能一步三挪地走著去,走走歇歇,五裏路要花多半晌時間。

外婆不識字,語言卻生動豐富。有一年清明節下雨,她竟吟出“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詩句。表姐喜歡在後院栽花,特別是 “指甲花”。當夜間的雷陣雨把指甲花打落、表姐滿面沮喪時,外婆歎息說:“這就是古人說的,‘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啊!”我向來吃飯最慢,有一次吃麵條,我的小姨史惠珍提出和我“打賽賽”,條件竟是:“我一次只吃一條面,看誰先吃完?”外婆總說我:“男人家吃飯,狼吞虎嚥;女人家吃飯,細嚼慢嚥。你怎麼吃飯像個女子家?”有時黨家村有我惦記的事情,急著要回家去,希望我多住幾天的外婆就三分不高興地說:“外孫子是個狗,吃了就要走。”接著就給我收拾行囊,盡可能讓我多帶些好吃的東西回去。

我的妹妹和弟弟對於外婆和表姐的感情就不如我那麼深;到了外婆家,也不像我那樣隨便。外婆每次見到妹妹,總是說:“貂嬋女子又來了!”貂、刁同音,“貂嬋女子”,有“歪”、 “厲害”的意思。但前提是必須長得好看、利索,才有資格被叫做“貂嬋女子”。有一次不知為什麼妹妹“吊臉”,外婆說:“我就見不得這貂嬋女子的‘惡差’眉眼!”“惡差”者,兇惡的差人也。現在把“差人”叫員警。社會上的“惡差”司空見慣,卻罕有人知道“惡差”這個詞。

抗日戰爭後期,外婆家的土地只剩下不到40畝,由我叫他“姚莊爺”的親戚全權管理地裏的莊稼和馬房的車輛、牲畜。 “姚莊爺”年齡比外婆還大,外婆叫他“大哥”。這位“姚莊爺”不僅在地裏幹活愛吼幾句秦腔,一個人在馬房睡覺,夢中也時常唱戲。我們悄悄地偷聽過,比他醒著時唱得還好。

“姚莊爺”也不識字,但他愛動腦筋,思想活潑。七歲我上二年級時,便表現出了算術“才能”。“姚莊爺”愛和我耍,有一天當著外婆等人的面給我出了兩道題:“載渭,爺給你出道題:十七匹布兩個人分,一人分多少?”我知道“姚莊爺”的題目一定埋伏有名堂,問他說:“這兩個人中一個就是你。你把(八)屁(匹)絆(半)。”“把屁絆”是韓城方言,“把屁放”之意。外婆和在座的人都大笑。但“姚莊爺”並未灰心:“爺再給你出個題:一丈遠十堆糞,多遠一堆糞?”我說:“咱家的糞都是你拉的,你一吃(尺)一堆糞。”眾人又大笑,外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說:“你還能問住載渭?”

不知道為什麼,“姚莊爺”和“姚莊婆”長期分居。“姚莊婆”長得細皮白肉,但雙目失明,和她的生母,我也叫她“姚莊婆”的善良、精幹的老太婆一起生活。多年前他們的大兒子增運包做外婆家的莊稼,我叫他“增運達達”。“達達”是韓城人對叔叔的昵稱。增運是個火性子,打起牲口來毫不吝惜。增運的弟弟叫增魁,性格和緩,但耳朵有些背,我們家分居前曾給我家做過飯。兄弟倆都已成年,增運就被派壯丁,當了兵。那時党家村駐紮著閻錫山“二戰區”的軍隊,裝備很差,生活艱苦,但文化素質和軍隊紀律都比“中央軍”的九十軍強。不知怎麼搞的,增魁竟自願參加了“二戰區”的軍隊。可能他以為自己既然當了“二戰區”的兵,增運就可以留在家裏了。於是“姚莊爺”、“姚莊婆”同時失去了僅有的兩個兒子。日本投降後,他們都到山西打內戰。增運開小差逃跑,被國民黨軍抓住槍斃了。增魁在戰場上被俘後當了解放軍,曾捎回過一個口信,以後再永遠沒有消息,據說很快就犧牲了。我這兩個“達達”就這樣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死去,留下二女一男三個孤獨老人,他們的死有什麼意義,又是誰的罪過呢?

“姚莊爺”和“姚莊婆”勢同仇人,永不來往。外婆家就是“姚莊爺”的家。聽說在村子的“上巷”,有一個和“姚莊爺” 相好的女人。有一年收麥,在地裏裝車時,我看見車上的“姚莊爺”滿面喜悅地將大把大把的麥子扔給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拾麥子的女人。我很生氣,晚上吃飯時對外婆說:“我姚莊爺裝車時不停地把麥子扔給那個大女子!”外婆哈哈大笑,重複著我那“大女子”的說法,她僅僅覺得有趣而已。

“姚莊爺”後來發急病去世,外婆按家中長輩的禮數給他辦了喪事,極哀盡禮。我正在初中念書,因為不是星期天,沒有參加“姚莊爺”的喪事。如今回想起來,確是件遺憾的事情。

外婆一生操辦了六宗喪事,八宗婚嫁大事。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是小腳女人,樣樣都辦得排排場場,井井有條。除了她的組織能力,再就是她有知人之明,用人得當。三年困難時期,父母有時從西安給她捎回去一些點心之類的食品。父親老強調捎回的東西要看著讓她一個人吃,外婆卻總是微笑著嗔怪這項“為你好”的要求。表姐也在西安,舅父在烏魯木齊,都不時給外婆捎回些各樣的食品。不管捎回來的東西再稀罕再少,她都要分給別人共用,從來不吃獨食。只要她有事,鄉鄰左右和親朋好友無不熱心幫忙。

“姚莊爺”去世後,接著管理外婆家農事的,是我叫他“王叔”的王榜存。王叔為人,短小精悍。他出身雇農,曾擔任過農會主任和貧協主任。憑土改時分的二畝地,遠比不上“解放”前的長工生活,也看不到什麼指望。他做外婆的莊稼,除了地裏的活和馬房的事全歸他管,農忙時雇用短工,派活、定工錢,都是他一手操辦。漸漸地,外婆把一些外面的事情也交給他辦。雖是雇傭關係,卻日漸融洽,仿佛家庭中的一員。“四婆”的喪事,就是王叔具體主持的。

外爺兄弟五人,“四婆”的男人我應該叫“四爺”,但在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四婆”青年守寡,直到老年,患中風去世,結束了她孤獨、痛苦得趨於麻木的一生。守寡期間 ,她曾懷過一次身孕。這在當時是最丟人的事情。外婆家用牲口把她送回娘家。她的娘家就是我們黨家砦的四嫂家,我們家的隔門鄰居,“解放”前夕黨家村的首富。娘家拒之門外,堅不接納,以後兩家就斷了親。至於孩子的命運,我不清楚,反正那個時代,四婆的孩子肯定沒有生的權利。 “四婆”的家務是磨面、淘菜、做飯、掃地;偶然也下地幹一些摘棉花、摘豆角之類的農活。她一個人住在東廂房的北屋,有時來了女眷,就和她一塊住。我到坡底村,大都睡在外婆炕上。有時客人多,就睡在“四婆”屋裏。“四婆”不止一次地對著我回憶她娘家的情況,並打問娘家現狀:有幾個兒子?幾個女兒?都叫什麼名字?上幾年級?有一次我在四嫂家,冒冒失失地對四嫂說:“坡底我四婆,還是你們家的女哩。”四嫂立刻沉下臉說:“她都死了,早就死了!”我落了個沒趣,雖不理解,以後卻再不提起。

舉辦“四婆”的喪事,請了一班“響子”。在公社化以前,“響子”是一種社會職業,專門為家戶舉辦喪事時唱戲、吹奏哀樂。主要樂器是嗩呐,兼有胡琴、笛子、鑼鼓、板、梆子等,可以唱秦腔、蒲劇一些折子戲。“響子”是人們最蔑視的一種職業,有道是“七成響子八成戲”。戲子只有80%人格,“響子”等而下之,只有70%。嗩呐在過去的韓城人口中,就徑直叫做“王八”。

喪事的前一天晚上,我正聽“響子”在院落唱秦腔,一個吹嗩呐的要我為他“摸兩個盤子”。“盤子”是韓城專門為喪事蒸的禮饃,又叫“壽盤”,用一斤“臺面”(最白的麵粉)做成一個像扁墳那樣的麵食。我告訴王叔:“響子要兩個盤子。”王叔和氣地說:“不要叫他們‘響子’,叫‘樂人’。”隨即取了兩個“盤子”給我。我深愧自己的淺陋。孔子說:“禮失而求諸野”,豈虛言哉!

1955年的農業集體化運動,使外婆家的土地、牲畜、車輛、農具以及馬房的使用權都成了集體的財產,王叔也離開了外婆的家,成為“幸福的社員”。但他仍常到外婆家閑坐,抽水煙、喝茶、拉家常。1956年暑假,我在清華大學讀完了二年級,回一趟家,來看外婆。晚上,幾個人坐在門口的青石臺階上乘涼。除了外婆,還有王叔和東隔壁的劉景坤。景坤比我年長七歲,本是高中“三八級”的學生,1949年就該畢業了。由於戰亂,學業中輟。而他是一心要考大學的。當我1951年考入高中時,才知道他在重讀高中,正在上二年級。按外婆家的班輩,我該隨著表姐叫他“小爺”。但我們是同學,又很談得來,他家和外婆雖是緊鄰,卻非近族,加之我的口又“硬”,所以總是直呼其名。這晚上不知由什麼話題,說到了“為人民服務”。王叔說:“我不贊成你們‘為人民服務’的說法。”景坤說:“我們畢業了,不論做什麼,難道不都是為人民服務?”王叔說:“你們不論做什麼工作,都掙工資。這工資就是人民給你們的報酬,和你的工作已經抵平了,怎麼還能叫‘為人民服務’呢?如果你們不拿工資,實行供給制,幹的工作超過應得的報酬,那才能說‘為人民服務’。不能有了利還要名,要了名還要利。”雖然我仍然幫著景坤和王叔辯論,但他的論點已將我震撼了,並在我心中紮下了根。

等他們都走了後,外婆一面收拾茶碗,一面說:“榜存他懂得什麼!”儘管外婆總是偏袒我,可是我的心卻失落落的。我正在走向獨立思考。

1960年初,我從清華大學出走,冒著被強制“勞教”的危險和體制決裂。在西安從事了半年各種臨時性的勞動後,年底被從城市“壓縮”到了農村,又和外婆見面了。剛好王叔也在外婆家閑坐,外婆免不了又為我辯護說:“人家說八路軍不好,把他能氣哭,他還能反對八路軍嗎?” 我問王叔這幾年日子過得可好?他說:“過去為地主幹活,憑下苦吃飯;一天干三晌活,吃三頓飯,總算能落個肚兒園。現在為公社幹活,憑工分吃飯;也是一天干三晌活(躍進時晚上還得幹,是四晌),也是一天三頓飯,可是沒有一頓能吃飽。”接著外婆說起“大躍進”中各種只能令人苦笑的事情,如:“深翻地”一丈八尺,“高產衛星田”畝產100萬斤小麥,“大煉鋼鐵”把菜刀、農具、門環等器具都煉成鐵渣等。最後她總結說:“大躍進把殃出盡了!”“殃”,本意是禍殃;而“出殃”在我的家鄉,更有“出洋相”一層意思。王叔走後,外婆感歎說:“過去的財主家和貧雇農,現在的日子都過得愁苦。”

說話間,外婆去了一趟茅房(廁所),隔了好長時間才出來,喘著氣 ,臉色發白。我趕緊上前攙扶,問她哪兒不合適。外婆說:“屙不下來,用棉柴子棍掏了好半天。”我問她為什麼便秘,要不要果導之類治便秘的藥?她搖了搖頭說:“不頂事,吃什麼藥也不頂用。”當她慢慢緩了過來,才告訴我說都是因為蘼子麵吃的。但外婆接著又告訴我:“還有一種麵,比蘼子麵更厲害。”我感到好奇,她說:“‘三面’最厲害:大躍進、人民公社、公共食堂。都是這‘三面’把人害的!”我說:“不是‘三面’,是‘三面紅旗’。另一面紅旗是‘總路線’,不是‘公共食堂’。”外婆說:“我倒一老是這麼說的。”

雖然糧食已經極度困難,外婆還是給我做了一碗湯麵條。她一面看著我吃飯,一面安慰我說:“好娃哩,前面的路是黑的,誰也把誰看不到頭。老輩人常說:‘天不轉地轉哩,山不轉路轉哩。’世上的路,除了死路,都是活路。做人難。可是,路寬著哩!”看著外婆,她是多麼的柔弱,可是這些沒有文采的話語,卻支撐著我走進暴風雨,頂起一次次襲來的千鈞壓力。

外婆也學了許多新名詞,給我印象最深的話卻是:“我悉悉不愛活了,我都想把我給自殺了。”這說法給母親和舅母也留下很深印象,她們分別對我說:“你外婆常說,她都想把她給自殺了。”

第二次去看外婆,因我要下縣城,早早告辭。外婆問我:“你晚走一會行不行?”我問有什麼事,外婆說:“給我絞一擔水。一點水都沒了。”外婆說話時,滿面笑容,抬頭看著我,一付祈求於人的樣子。我從來沒見過外婆這樣對我說話。我不敢看她第二眼,擔著兩隻空桶出門走向井臺,一出大門眼淚就奪眶而出。舅父一家遠在新疆。表弟家驥正上高中,雖然孝順勤謹,一周回家兩次幹些體力活,但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坡底村的水井,十多丈深,絞水的人按著順序,每人只能絞一擔水。然後再重新排序,絞第二擔。我花了幾個鐘頭,絞了六擔水,蓄滿了水缸。然後直接回黨家村去了。

1962年我摘掉了右派帽子。為了稍微擴展一下生存的空間,1963年初,我憑藉私人關係,到銅川煤炭基建公司作井下掘進工。這時我生活中發生第一次婚變,回到了韓城。我一生發生過好幾次婚變,由於每一次結合我都有真誠而熱烈的感情投入,因此,即使由我自己堅持的離婚,對我的感情也是一次嚴重的傷害。我到外婆家去,難以啟口訴說紊亂的心事。心不在焉地說了些無關的事情後,我起身告辭。外婆送我到門道裏,表情凝重地說:“女人,是最小的事情。奔自己的前途要緊!”我一生命途多舛,道路坎坷,外婆平常的兩句話,又給了我多少搏鬥命運的勇氣!
外婆的生日是陰曆四月的最後一天。1964年,我從銅川徐家溝煤礦用平信給外婆寄去5元錢的生日賀禮。家驥表弟在回信中轉達了外婆的一句話:“載渭是好的!”外婆的話使我想起《舊約‧創世紀》。

1970年我以“現行反革命罪”被銅川市軍管會逮捕。1971年1月被判處20年徒刑。不久就到莊裏鎮鋼球廠“勞改”。勞改廠每月有二元五角的另花錢。我攢了多半年,給家裏寄去十元。載重弟回信說,母親看到我寄的錢非常傷心,讓我以後不必再給家裏寄錢了。我本打算明年給外婆寄二元錢作為生日賀禮,弟弟的信使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只能在每封家信中,寄去對外婆的一句問候。

外婆是1976年10月去世的,終年83歲。獄門深似海,我惟有把對外婆的哀思寄託在心中痛苦的海洋中。1979年 7月,我“保持反革命定性不變”,刑期由20年改為10年而“刑滿”出獄。我來到坡底村看望外婆,面前卻只是一抔黃土。萬千語言此刻凝聚為一個問題:在我 1968年被所謂的“紅糾連”從家裏抓走,到她去世的八年間,外婆是仍然堅信我不會反對“八路軍”呢,還是改變了看法,認為對於“八路軍”身上那些不好的東西,也不妨去表示一下反對的意見,使“八路軍”能變得好一些,即使要冒著坐監的危險?但這個問題,我永遠也聽不到外婆的答案了。

我母親同胞五人,三女二男,其實都不是外婆生的。他們的父母去世時,五個兒女都未成年。外婆是我那血緣外祖父母的二弟媳。她自己曾生過一個孩子,但沒有保住。面對著五個失去親生父母的孩子,外婆毅然擔起了母親的責任,視他們如同自己的血肉。而且她的愛一直延伸到下一代。表姐秀雲一歲多失去生母,三歲多失去生父,全靠外婆悉心照料、拉扯成人。表弟家驥也是由外婆撫養成人的。至於我這個外孫,從外婆那裏得到的愛已經足夠多。

這多年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極左路線的實質是什麼 ?我們民族歷史上最缺失的東西又是什麼?我似乎慢慢明白了:我們缺少愛!回顧幾十年來,我們整年、整月、整天都在幹什麼?無非是批判、鬥爭、懷疑、嫉妒、監視、控制、打倒、戰勝、奪取、消滅、無情競爭、誓不兩立、優勝劣汰、你死我活,到處都被仇恨所充滿,深深地毒化著整個的生活。愛生善,恨生惡。一個心中充滿了仇恨的人,隨時都會生出犯罪的動機,幹出罪惡的勾當。恨世主義者不可能忠於任何理論、政黨和個人。外婆雖然不是一個基督徒,她的心中卻充滿了愛,她不曾恨過任何人。我想,這就是外婆留給我的最寶貴遺產了。
──轉自《自由聖火》(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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