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6)

‧3(下) 上海行

在招待苏联舰队的那几天中,宴会是很多的。每次盛宴之后,都有精彩的演出,同时有多种冷饮供应。按规定,中国同志哪怕只喝一小瓶汽水也必须掏钱。

可是,那些楚楚衣冠、气使颐指的“首长”们,往往不由分说地端起汽水瓶就仰脖子大喝,小卖部的男女服务员们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毕恭毕敬地看着他们一边评论节目的好坏,一边品评着汽水解不解渴,最后又看着他们扔下空汽水瓶扬长而去。

我目睹此景,曾问过一位女服务员:“你们怎么不向这些人要汽水钱?”

“他们不自觉,我们哪敢要啊!”她不无气恼地回答。

呵,“首长”!

“首长”本是身负革命重任的领导者的敬爱之称。可是在这一类“首长”们的身上,这称呼似乎成了他们权威与显贵的象征。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色,都在力图向大众显示他们是非同凡响的,是“特殊又特殊的材料制成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偶尔也能够与普通人混杂在一起,拉手说笑,但那并非想使人们感到他们原也是“赤条条而来亦将赤条条而去”的群众中的一分子,而是想充分表现出他们在向老百姓俯施恩惠,是在与民同乐。

这种人的左右侍者,就不可避免地更加盛气凌人,飞扬跋扈。似乎他们只有把自己的“首长”奉若神明,才可以攫取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郎神”的权势。

中苏友好大厦的最后一次盛宴,是在苏联舰队离开上海两天后举行的。赴宴的当然都是我们中国人。举行这次盛宴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大家在接待苏联舰队的工作中都辛苦了,恰好接待经费又有富余,“首长”指示犒劳大家一番,以示关怀。

这就是说,预算的经费没用完,用不着再缴回国库,倒可以拿来大吃大喝。

我虽然没有参加这接待苏联舰队名义下的“最后的晚餐”,但同样为了观察生活而不得不去的同志事后告诉我,这“最后的晚餐”气氛之欢腾和菜肴之丰盛,也堪称可载入“史册”:海参、对虾、鲍鱼、干贝、猴头、鲥鱼、珍珠鸡、卤鸽,一盘盘、一碗碗,目不暇接。许多人都已撑得打饱嗝了,又有人大声宣布:

“诸位请注意,请注意:请大家把各自的宝肚留点儿空,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吃头!”这立即引起又一阵欢声雷动。欢声未了,结队成群的男女服务员们,就端来了一大盘一大盘的油光光酱红色的玩艺儿。许多人兴奋得睁大了眼睛大声惊叫——

“啊哈——看:烤乳猪,烤乳猪……”

谁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里跳的,水里游的,几乎都“兼”遍了!这“共产”主义有多棒!可惜孟老夫子早生了两千多年,不然他不会说那句多余的话!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我在越南时胡志明主席对我说过的一席话——

1955年大年初一,他邀请我随他去看望水利铁路建设工地的工农群众和兵营的战士们,向他们拜年。中午,在一个路边的小林中,他请我共进野餐,只有很少的几样菜。他说,凡是到过中国的越南同志回去后几乎都向他说,中国招待外国贵宾的酒菜都极其丰盛。尽管大家早就不能再吃了,但还是大盘大碗地往上端,然后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这岂不是非常非常地浪费么?我说:“礼仪之邦,宾至如归嘛!”他摇摇头说:“不能这么说。这都是公家的钱啊!如果个人掏腰包,那又会怎样呢?”

是啊,“如果个人掏腰包,那又会怎样呢?”

我们这“最后的晚餐”可好,外国的贵宾一个也没有,都是清一色的中国人对中国人,几乎又全都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竟也如此这般地海吃海喝起来,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第二天,我要到医院割瘤子。深蒙照顾,我被送进了一般人难得一进的位于延安西路的华东医院。据说,过去蒋介石这样的人在上海治病,也就住在这家医院里。医院的大门口没挂牌子。我所见到的病友,不是高级老干部,就是名教授名演员。病员们都可以点菜吃小灶,上下顿之间或夜晚纳凉时,自己的肚子饿了或来了探亲的亲属与好友,一按电铃,值班护士马上就会送来冷饮和小点心。医院里的医生和医疗设备都是当时第一流的。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健脑房,单杠、双杠、乒乓台、弹子台、扑克牌、麻将牌、牌九、扩胸器,翻跟头、拿大顶、起卧练腹肌的弹簧垫,等等,都应有尽有,真可谓病人的大乐园。怪不得有些首长和他们的夫人们小有头疼脑热、伤风感冒,常常到这儿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可是,就在这家医院附近的一家普通市立医院的门口,人们却扶老携幼,拥挤不堪。这种过分悬殊的差别,难道也是我们应该为之奋斗的理想之一?!

当我对此发表感慨时,给我打针换药的女护士对我说,这种悬殊和区分何止是医院。她说在百老汇大厦里,还有一家不挂牌子的神秘商店。高干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可以从那里低价买到外面市场上根本见不着的高档商品,而普通干部和老百姓连那大门也休想进!

的确,这类特殊现象远不是一时一地“极个别的”。在南方的一些城市,就有一种特别游泳证。普通市民、学生、干部在游泳池门外忍受着毒太阳的烘烤,排长队购买游泳票的时候,持有这种特别游泳证的人们则坐着小汽车,从另一个门自由进出,既不掏钱,更不排队,还拥有特设的游泳池。

在北京,许多神秘的处所经常开舞会、放电影。有资格“光临”者不但不掏钱,还可以免费享受茶水、糖果、水果与糕点。同样,这些特殊人物不仅可以得到普通人无缘问津的各种各样优惠物品的供应,而且他们的老婆孩子和亲朋好友,也“理所当然”地随时使用他们的高级小轿车。冬天发烤火费,也要按薪金的百分比来发,似乎官越大越“怕冷”,而小干部和低薪者则是“铁骨头”。

总之,官越大越悠游阔绰,一钱能当仨钱儿使。这既无法律根据,也从未有人公开阐明过这些特殊化的必要性,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人地干。这不知出自哪家的“经典”!我实在不能再在这家不挂牌子的医院呆下去而决定回北京,再顺便回苏北老家看看,虽然身上的刀口尚未愈合……

(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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