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爛尾樓裡的人們(一)

曾穎:大當家和他的兒子

曾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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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月23日訊】 引子

像許多別的爛尾樓一樣,「春天花園」座落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據說最初是要建CBD辦公公寓的,不知什麼原因停了下來,一停就停了差不多十年。

最初,建築公司對收款和復工還抱著希望,設了留守處,留了十幾個人和部分建築設備。後來,隨著希望的減小,留守處也逐漸變成留守組,並最終只剩下一老一少兩個民工。最初,建築公司還要發些工資,雖然不多,但維持基本生活還是不成問題的。但後來,公司因為改制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基本上忘記了這一座把他們拖垮的爛尾樓,進而徹底斷了他們的工錢。兩個人想走,但被拖了兩年工錢,不知該找誰要,心有不甘。就在那裡展開生產自救,在空地上種上蔬菜並從周圍小區里拉來泔水餵豬。周圍打工的人們,也發現這座未竣工的大廈雖然樣子不好看,但卻能遮風擋雨,而且不用從三環路外往城裡來回跑,就自發跑進來,拉起布簾或用紙箱做成牆,開始在這裡生活。

老民工和小民工起初想驅趕,但架不住來的人太多,要麼是太可憐不忍心趕,要麼是太凶惡他們不敢趕,乾脆做順水人情,讓他們住下,並和他們「約法三章」:

一、每人必須繳住宿費,一個月20元,水電費5元。

二、不允許私拆樓裡的任何木材、鋼筋和扣件、電線拿出去賣廢品。

三、不允許在這裡幹打架、吸毒和賣淫等有可能讓大家都住不成的事情。

這幾條,住客們都無條件地同意,於是,這座爛尾樓,就成了一群外來打工者的聚居地,一個不折不扣的都市小部落,形成一個與幾十米之外繁華都市完全不相干的小小世界,一個個有趣或無趣,快樂或憂傷的故事,便在這裡上演開了。

第一個故事:大當家和他的兒子

因為擔著管理的名義,守工地的兩個民工被大夥叫作當家,老的叫大當家,少的叫二當家。

大當家年近五旬,但看起來更老。他的臉像在歲月中磨蝕了上百萬年,被發掘出來刻上深淺各異的篆文,然後再埋進土裡又幾千年後才出土的石頭,質感堅硬且積滿了時間的重量。他的鬍子和頭髮已經發白,與肌膚的色彩形成強烈反差,被陽光一照,如同一個長滿白毛的出土文物。

「大當家」這個名號,完全是因為年齡。與他在「春天花園」的實際地位以及「大當家」這個名號的傳統含義沒有什麼聯繫。年紀大是事實,但當家卻不能。他不僅當不了「春天花園」的家,甚至連他那原本只有4口人的小家,也當不了。

最早不服從他的是他的女人。女人15年前也即是他出門打工的第三年就跟著一個放蜂人跑了,丟下8歲的女兒和3歲的兒子。她說:跟放蜂人,至少每天早晨能喝上男人親手端來的一杯蜂糖水。

就這樣,他成為蜂糖水的手下敗將,輕易被剝奪了領導權。

第二個不服領導的是他的女兒,5年前,女兒18歲,讀高三,成績很好。他覺得女娃兒讀再多書,還不是嫁人生娃娃,於是想讓女兒停學出來打工,供弟弟上學。兒子讀完書掙多點錢,家裡才有希望。女兒哭著說:我讀完書掙了錢,難道不是你的希望?他聽了,搖搖頭說:那只是別家的希望。

女兒很落寞地走了,與一個願意供她讀書的中年男人成家,先辦喜事,後讀書,從此沒再喊他一聲爹。他並沒因此感到有多傷心,相反,覺得自己多少有一些先見之明,女兒再有出息,終歸是別家的啊!

失去妻女都沒太傷心,這並不是因為他狠心或不正常,而是因為他還有一個兒子,兒子名叫有望,這個名字足以說明他的心態。如同一個同時擁有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的人,丟失摩托車和自行車固然能讓他有少許的心痛,但只要汽車還在,他就不至於痛苦到絕望的地步。

只要有望還在,他就還有希望。

然而,有望似乎也沒打算給他希望。他雖然是最後一個反叛者,卻反叛得更堅定更徹底。與妻和女毅然果決地選擇離開作為反叛方式不同,有望的反叛更綿長更具持久性。用他自己的話說,前者是砍腦殼,痛則痛矣,但一刀了斷;而後者則是凌遲,有一刀沒一刀,總在出人意料的時候讓你生痛,這種痛既痛徹心骨又不足以致命,讓你難以逃避又無法解脫。

從能聽懂話開始,有望就沒有聽過父親的話。父親讓往東,他就往西;父親讓他打酒他卻跑去拉稀。父親讓他養小鴨,他就把鴨崽拿去逗貓玩。稍大,父親讓他讀書,他就把書包往河裡扔;父親希望他成績好,他就敢考出一堆鴨蛋拿回來給他爹補充營養……

對付這種不聽話的娃娃,大當家及其鄉親們通常採用的是黃荊條子出好人的政策。越是不聽話,越是揍;越揍就越不聽話。直至有望13歲那年,他再次揍他時,小子居然從書包裡抽出一把殺豬刀來,追了他十幾畝田遠,一邊追一邊說:平時你把老子甩在家裡管都不管,隔幾個月回來一趟,除了揍還是揍,就算是打豬,你要餵過它它才讓你打嘛!

有望的舉動讓他深受刺激,於是將他帶進城。城裡的老師似乎比鄉下老師有辦法,居然讓這小子不再考鴨蛋了。彆彆扭扭幾年下來,也勉強拿到一個職高畢業文憑。這雖然與大當家的希望相去甚遠,但總歸可以有資格去找工作了,現在城裡請個洗碗工也要問:你是什麼文憑。

有望的文憑不高,但心性高,洗碗工顯然不是他的人生目標。雖然父親曾對他說,咱村的王勇最初進城就是洗碗,洗了幾年,最終自己開店了。有望對父親的話一以貫之的不屑,說:那得洗多少座山那麼多碗哦?

洗碗掙錢太慢,有望不喜歡慢。但他在城裡能夠找到的工作掙錢速度都不快。當菜架子,400元一月管吃住。當保安,600元一月,只管住不管吃;捅下水道800元一月,但吃住都不管。最高的工資要數洗樓房,2000元一個月,但他又怕高,而且還不喜歡手被鹼水泡裂口……

大當家幾乎托遍了所有能托的關係,最終沒有找到有望中意的工作。他幾乎要給兒子跪下了,說:你選一樣,先幹著,騎驢找馬,往下看,五六百元一個月,省著點還是可以過,我們當初出來那陣……

當初狗還要吃屎呢!你沒看報紙,民工工資二十年沒漲,不就是因為你們這種人太多了,人家像打發乞丐的,行行好,三百五百,多少給一點。哦,你好像有兩年沒領了吧?

兒子睡在木板床上,像地主教訓來借糧的窮人一樣翻著白眼。

大當家垂手聽訓,他覺得兒子說得不是沒有理。在城裡讀了幾年書,兒子除了學會這些理之外,基本上沒學到別的有用的東西。這理除了讓自己更痛苦更不愉快之外,便再沒有別的用處。

這只是大當家與有望父子倆最普通的一次對話,這樣的對話,平均每天進行一到三次。每一次,大當家都會被說得夯拉著腦袋抽半天煙袋。而這時,就剩兒子在木板床上望著灰黑的水泥天花板說自己的夢想。他說:總有一天,我會發財,發大財,一夜之間掙幾大堆錢,一大堆拿來買車,一大堆買房,一大堆拿來用鐵絲捆了砸人玩。以往欺負過我的,每人一捆,砸得他滿頭是包,還歡天喜地……

他手舞足蹈地說著,把床上的灰揚得老高。這時,大當家蹲門口也抽得煙霧繚繞。灰和煙中,他的嘴角掛著一絲不知是譏諷還是憧憬的笑意。

這樣的場景,已成為「春天花園」裡的一道固定風景,直到有一天,大當家想出了反擊兒子的新話。以往,每當他叫兒子去做正經事時,兒子總是先搶白,再指責他的無能,然後再憧憬莫須有的未來。這三部曲像三發連射的子彈,讓他無還嘴之力。但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見打狗隊隊員在打狗,從中發現了些還嘴的素材。他說:在這城裡活著,就像那些狗兒,亂鬧亂叫的,總沒好下場。只有低眉順眼老老實實的,才活得下去,你鬧來鬧去這麼久了,還不明白這個理?

這話像橫空飛出去的一把袖箭,正好射中對手的命門。有望平時在父親面前一直是語言的龐然大物,不想被橫空飛出的暗器一擊命中要害,楞楞地神在那裡,半天開不了口。

大當家不知道自己隨口說出的話,居然像靈符般起了作用,這是他這輩子惟一一次在兒子面前討得便宜,但他此時還不知道,這僅有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兒子緩了很久才回過神來,仰頭長長吁了一口氣,很奇怪地衝他一笑說:我倒真要去叫兩聲試試!

說罷,拎起衣服,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高樓與高樓間的陰影中。

大當家估摸著這小子也許會像平常那樣,心情不順,出去沖一陣轉一圈,刮幾下停在路邊的汽車或惹惹城裡小姑娘,心氣順了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回來。因此,也不著急,把煙鍋一敲,哼著川劇小調去淘米洗菜,戲文中一句「五月五是端陽」讓他想起,今天正好是五月五,有望滿18歲了。他突然對自己說那幾句惹兒子生氣的話而感到有些後悔。趕緊跑到後門菜市場花8元錢買了1斤正品肉和一捆沒有蔫的萵筍,要給兒子做頓紅燒肉吃。

他做菜時特意多加了油和豆瓣,還特地從二當家那裡要來幾顆花椒。這些調料下鍋一煮,整個屋子,不,應該是整個「春天花園」的底樓,都瀰漫著一股難得的香氣。

直至天黑,兒子也沒回來,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直至變成一鍋肉粥,兒子也沒回來。他感覺事態有些嚴重,但嚴重到什麼地步,他還不清楚。對於有望來說,闖下什麼樣的禍或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他都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但他也許並不知道,就在他反覆熱菜等兒子回家的時候,兒子正坐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幢大樓頂上,和一群小哥們喝著啤酒唱著歌,這些小哥們,便是他在18歲生日之天一直掙扎著考慮是否應該加入的砍手黨……

自此以後,大當家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兒子。只有一次,路過商場時,看見電視上正在放追捕街面搶劫的現場錄像,他覺得跑在最前面,並最終被汽車撞飛的人有點像有望,因為電視畫面太模糊,他盯著看了很久,也沒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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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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