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黑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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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8月25日訊】 四

我同黑姑越來越熟了,初識的拘謹和客套很快一掃而光,她那一聲聲「方大哥方大哥」的親切稱謂,像一隻溫柔的小手在輕輕撫慰我往日的心靈傷疤,我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馨,每走進她家時我都會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受,

那間陳舊的房子被她收拾得非常潔淨,特別引我注目的是裡間窗前小桌上那盆金黃色菊花,它使那間老屋充滿了一種蓬勃的生氣,我到現在還記得當陽光透過窗格照在菊花上時那耀眼的金黃,它們一下使人感受到了生命和青春的燦爛,那些日子我常癡癡地望著那盆菊花陷入一種奇妙的遐想。

那時南京城內的武鬥尚未絕跡,到處都是暴力肆虐留下的痕跡,這裡卻是一片出奇的寧靜,我常在晚餐前沿著附近一條小河獨自散步,望著遠方被睌霞洇染成玫瑰色的天幕下那些淡白色裊裊的炊煙,我就會產生一個幻想,我要有黑姑這樣一個在農村的妹妹該多好,每當我蒙受災禍、委曲、羞辱時,總還可以有這麼一處暫時躲避的地方,儘管這裡不是世外桃園,可總比我那農場險惡的環境好多了。我只盼望遠離囂嚷的市塵,遠離那些瘋狂的仇殺和殘酷的鬥爭,我甚至想過能在這裡安靜地死去也是一種幸福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黑姑還是個悟性挺高的聰明好學女孩。

自從我開始作畫以後,她就對繪畫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剛開始時她總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盯著我怎樣用筆如何調色,接下來一有空就用畫筆試著調和各種顏料在廢報紙上塗鴉,她很快掌握了三原色之間的混合關係,到我畫人臉時,她已經能大概地報出要用哪幾色顏料,講的雖不全面,基本色調卻是對的。

我特別欣賞她那強烈的求知慾,儘管這使我費了不少口舌。當我畫完毛的頭部時,她有點猶疑地說「好像不太像毛X X嘛?」我叫她退後五步再看,她規規矩矩數完五步一看後立即拍著手叫了起來:「哎呀!真像真像!太像啦!」接著就纏著問我這是怎麼搞的?為什麼近前看明明不像,稍遠之後卻會那麼逼真呢?

我笑著說這是我的看家本領,任何人都不傳,一說出去我靠什麼出來混飯吃啊?

大概是一個「吃」字觸動了她,給了她一個報復的機會。她先是淡淡一笑說「不講也罷,反正我這種笨人聽了也不會明白」,稍後又彷彿猛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一樣說道:「哦,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這兩天螃蟹不大好買,今天好不容易才搞到幾隻,明天早晨還不知能不能買到呢?」

一聽知道這是在故意拿捏我的命脈了,我趕忙討饒:「我講我講,我全講,我徹底坦白交待還行不行?」

那天我足足花了一個小時跟她講解了一些有關透視、塊面造型、層次、視差等基本原理,一邊講一邊還在紙上為她示範,她聽著聽著那張小咀越張越大,大概沒想到這其中竟會有這麼多學問,最後她笑著對我說「難怪你來之前隊長誇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今後你可要多教教我啊!」

「那明天早上你是不是有把握能買到這個啊?」我一邊裝出一副提心吊膽模樣,一邊活動著手指模仿出螃蟹橫爬的樣子。

她咯咯笑了起來:「到時候再說吧。」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餐桌上那些螃蟹的不幸下場:

由於她老是在吃飯時不停地纏著我問畫畫的事,我又不得不耐心地講解,因此我們一頓飯經常要吃上兩三個小時,那些螃蟹經過左一次右一次的加熱復蒸,最後蟹足全部掉光只落下光禿禿的蟹身了,看著螃蟹那滑稽的樣子,於是我們就會一齊開心地大笑起來。

為了畫畫的事黑姑還哭過一次。

有天晚餐時,她用手拈著個空蟹殼問我,怎樣才能畫好蟹殼?

我告訴她螃蟹好畫,蟹殼卻不太容易,因為螃蟹的外形特殊,很容易被人的視覺辨識,而蟹殼則不然,必須要有鮮明的對比層次,要有適當的觀察角度,還要注意色調的變化,這才能使人一目瞭然。接著我又告訴她各部位該用哪些顏色,注意哪些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到她家去拿畫夾時,進門一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張紙,只見上面畫的全是一個個金黃色的玉米麵餅子。當我問她那是些什麼時?她說是蟹殼啊!

我一聽眼淚都笑出來了。

誰知我的眼淚卻引出了她的眼淚,她先是低頭不語,接著抽泣起來。

一見她竟然哭了,我一下愣在那裏不知所措,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丫頭竟然會如此介意這個絕無絲毫惡意的玩笑!何況我還是老大哥哪!最後我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使她的臉色雨轉多雲。

這雖然是一起普通小風波,過後我卻想了好久。多年以來黑姑雖在她生長的鄉村環境中受到過一些關愛,但她畢竟和自小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女孩不同,她的內心世界始終有其脆弱的一面,孤兒特有的敏感很容易使她在遇到外部刺激時產生不同於常人的感受,因而也就特別容易受到傷害。聯想到當下狐鬼滿路的險惡人生,我對黑姑今後的命運不禁產生了一絲難以說清的隱憂。

我對自已這個小小的過失一直耿耿於懷,為了補償黑姑那次的眼淚,離開那裏後我專門畫了一幅450 X 350的水粉靜物送給了她,畫面的主題有些奇特———紫色檯布的桌面上放著一盆金黃的菊花,旁邊是一隻盤子,盤中盛放的是一堆吃剩後的蟹殼。

黑姑的努力還是有了一些成效,那幅毛X X像的海浪部份就是她完成的。我事先勾出輪廓並調好顏料,讓她自已往畫面著色,她用一天時間畫完了全部海浪,臨尾我只是稍稍潤色了一下。

畫像最後驗收時我鄭重地向書記和大隊長作了說明,告訴他們這幅像並非我一人所畫,而是「和黑姑同志合作完成的。」他們先以為我在開玩笑,當發現我是在認真說事時,不禁驚得瞪大了眼睛。大隊長還有點不信,問黑姑是不是真的?黑姑不好意思地說她只是在我指導下畫了毛X X身後的海浪。隊長說能畫海浪也不簡單啊,這可是毛X X像,一般人誰敢輕易動筆?書記激動地握住我的手直搖:「老方同志,你幫了這麼大的忙,又替我們帶出了個赤腳畫家,功德無量,功德無量啊!」

認識黑姑的男朋友徐鵬高,發生在完成畫像的前幾天。

頭一天晚上吃飯時,我發現黑姑的神情有些異樣,她一改往日粘著我查高問低的那德性,說話極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我感到她可能有什麼心事,但從她開朗的眉宇間時而閃露的笑意來看似乎又不像。

那晚飯後不一會我就向她告辭了,正當我站起身來準備出門時,她低著頭一邊用手拈著辮梢一邊說:「我想對你說一件事。」

「說吧。」

「明天我有個朋友要來,白天可能要抽點時間陪陪這位朋友,這樣一來就不能去畫像那裏陪你了,你看行嗎?」

一聽說她有朋友要來,聯繫到剛才晚餐時她異祥的神態,我馬上猜出要來的是她男朋友,而且肯定是關係非同一般的男朋友。

當我問是不是「未來的他」時?她臉一下紅了。隔了片刻她微微點了下頭,正想開口說話又笑了笑低下了頭。

看她那慾言又止的樣子,我明白她很想把男朋友的情況讓我知道,只是出於女孩兒的羞澀一時不知如何啟齒。我決定先把談話氣氛搞活躍一些再說。

我當即清了清嗓子裝出一副威嚴的聲調:「這件事嘛,恐怕不太好辦,你是你們領導派給我的隨身丫頭,除了燒飯之外,我在哪裏工作,你當然得跟我到哪裏,萬一需要人幫忙時你卻不在,那我只能將手中的事放下」,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上次為笑她畫螃蟹殼惹她哭的教訓還歷歷在目,對這小丫頭可得小心,得先看看她能否經的起逗再說。

「人家把你當老大哥,你卻故意急我。」這次她顯然一下就明白我是在逗她,立即笑著埋怨我。
「那好吧,誰叫我讓人家天天喊我方大哥呢,不行也得行啊!不過,」說著我點起支煙在小竹椅上重新坐了下來,「讓我這個老大哥瞭解一點他的情況總還是應該的吧!」

這段小過門果然引出了黑姑的敘述,那晚她把男朋友的一切原原本本說給了我聽。

他和黑姑一樣也姓徐,叫徐鵬高,家住安徽某縣。

更巧的是,這個小伙子同黑姑一樣也是個孤兒,父母在五十年代初先後因病去世,也是農村集體收養他後把他培育長大。他比黑姑大四歲,那一年二十五。

高中快畢業那一年他參了軍,部隊在陝西某地。入伍不到一年在一次首長下來檢查「大比武」比賽時被一位副軍長相中點名要去,此後跟著首長當了四年警衛員。

隨著同首長全家關係的日益密切,在第三年時首長的女兒不知怎麼主動看上了這個帥氣的年青人,首長太太同樣也對這個有可能成為乘龍快婿的警衛員青眼有加,有了首長全家的恩寵,徐鵬高很快入了黨,提干指日可待,一條金光燦爛的大道眼看正展現在這個孤兒的面前。

和首長女兒接觸不久他就發現,這位貌艷如花的千金卻是個性格刁鑽極為專橫拔扈的女子,前面談的一個青年軍官就是因為受不了她時時處處的頤指氣使而逃之夭夭。徐鵬高同這位前任預備未婚夫一樣很快也領教了首長千金的傲慢和霸蠻,只是不敢公然發作而已。經過反覆考慮,他果斷地決定自已的一生絕不能活在別人的陰影中,在美色、前途、富貴榮華和個性自由面前,他選擇了後者。用他的話說,寧願回農村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也不能一生一世在將軍府受窩囊氣。

當首長千金看出徐鵬高出於自身處境考慮只是同她虛意週旋而絲毫不動真情時,很快明白這次她又挑錯了追逐的對象,好在她雖性格刁蠻心還不壞,並未因自已降尊紆貴主動示愛卻備受冷落而心生報復,只是狠狠羞辱他一番後另找白馬王子去了。首長夫婦是對宅心仁厚的長者,深知寶貝女兒的德性,也毫沒計較徐鵬高的不識抬舉。

超期服役一年後,徐鵬高復員回到了家鄉(至於徐在後來為何沒能提干黑姑沒講)。光榮參軍四年,又在部隊入了黨,回鄉不久就當上了大隊團支書。

黑姑和徐鵬高的認識純粹出自一個偶然。一年多前黑姑同村一個要好的姐姐經人介紹嫁到了徐鵬高的村裡,結婚時黑姑作為同村姊妹一道去男方那裏參加婚禮,就在婚宴上她認識了徐鵬高。

談到這段巧遇時,黑姑只是一語帶過,但從她洋溢著幸福的臉上可以想像出這對靚女帥男一見傾心之後迅速燃燒起來的熾熱愛情。

接著她轉身從室內取出用紅頭繩紮著的一束信,挑了半天從中揀出一封遞給了我,笑著要我打開看看。我一看是人家情書,趕忙說這怎麼行?看了會得紅眼病啊!她嘟著咀說「要你看你就看嘛!」

既然如此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這封信只有薄薄兩頁,內容也沒多少通常情書中的粘粘乎乎文字,倒是一筆流利的鋼筆字給我印象頗深,那種斜著書寫的「雷鋒」體使人一看就知主人在部隊待過,並且是經常動筆的精明人。

信尾的一段話引起了我的興趣:「……大隊己幫我們蓋好了房子,你要是看了一定很滿意。公社王書記要我們儘快把事辦了,說我的工作可能會調整,我決定在下星期六去看你,把具體事情定一下。」落款的簽名挺有特點,那個草寫的「高」字末端繞了個圈向左拐出好遠,像條甩動著的豬尾巴。

「我要沒猜錯的話,明天他是專門為這事來的吧?」我指著這段文字笑著問黑姑。

她低著點像蚊子一樣哼了一聲「嗯」。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我正聚精會神地往畫面著色,只聽身後有人咳了一聲,回頭一看,黑姑正滿臉春風地和一個高個青年併肩站在一起朝我笑,我趕忙從腳手架上跳了下來。

我剛剛放下手中畫筆和調色板,黑姑身旁青年一雙大手立即緊緊地握住了我:「你好方大哥!」
不用說這就是徐鵬高了。

「你好你好鵬高!」昨晚我認真想過見到他時究竟如何稱呼是好,最後決定還是免姓直呼其名來的親切。

我一邊寒暄一邊仔細打量他,一米八身高,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樑挺拔,咀巴微抿,果然是個百里挑一長相出眾的小伙子,難怪那位首長千金一眼就相中了他。

看到黑姑這位帥岸的年輕夫婿,再看黑姑在他身旁那副小鳥依人樣子,我心裏直為這對天造地設的絕配叫好,望著鵬高目光投向黑姑時眼中的深情以及黑姑微仰著臉注視鵬高講話時那一臉癡迷,喜悅、嫉妒和祝福攪和在一起使我有了一種強烈的感動。

十年以來的種種遭遇幾乎使我同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絕了緣,我周圍全是批判、鬥爭、檢舉、揭發、告密、陷害,想不到在這偏僻鄉村卻有機會親眼目睹了只有在詩歌中才出現過的美好愛情。人生美好這個早被遺忘的概念彷彿又在我心中復甦,我一下覺得自已渾身輕鬆了起來。

午餐時我與鵬高聊了好久。他講了不少部隊的事,包括一些軍界高層人物的內幕。看來幾年的警衛員他沒白當,首長們的那些事加上部隊中的種種現象催熟了這□單純的農村青年,「毛X X思想大學校」果然是培養人才的好去處。

使我有些意外的是,他對「文革」居然也會流露出一種明顯的憎惡,特別是談到燒書、抄家、毀壞文物古蹟等紅衛兵惡行時那種露骨的言辭,簡直令我不敢相信面前這個惡毒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竟然是個身為黨員的復員軍人,而且還是個大隊團支書。使我有所納悶的是,即使他有這些「犯忌」的想法,照理講是絕不能輕易說與人聽的,認識我兩小時還不到,對我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他何以如此放心?

我當然不便對他多說什麼。按中國的國情,說「反動」話罪在不赦自不必說,而聽「反動」話往往也會構成嚴重的罪行,倘若是聽了「反動」話不及時匯報那就問題更大。我可不想為圖自已一時咀巴痛快而連累別人,特別是面前這個思想頗有見地的青年人,何況他又是黑姑的未婚夫。

為了不打擾她們,那天下午我提前收了工,晚餐也沒在那裏吃,臨別時我告訴黑姑,明天白天我進城有事,不過晚上要趕回來吃飯。

第二天我進了城,傾我囊中所有在大行宮菜根香飯店買了一些鴨子、口條、滷牛肉,一斤油炸花生米,一包油炸蠶豆瓣,最後乘末班車趕到了那裏,進黑姑家門時天已黑了。

那晚我們喝了一個痛快,在我一生中,從來沒喝過那麼多的酒。

剛開始喝酒時大隊書記也趕了來湊熱鬧,一聽說我自掏腰包從城裡買了這麼多熟菜,連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立刻掏出張十元鈔票硬塞給了我。喝了一會書記大概感到有他在場氣氛有些沉悶,敬了一輪酒後藉故走了。

他這一走,我們都鬆了口氣,幾杯下肚後,鵬高的話多了起來。除了部隊和家鄉的那些事外,談到最多的則是我,說黑姑給他的每封信中都會提到我,稱我是位非常有學問的老師,為人仗義又很風趣,從我身上學到了好多東西,這次一見到我,發現果然如此,一再聲稱能認識我感到非常榮幸。他說黑姑還把那次畫蟹殼的故事告訴了他,說幸虧我像哄妹妹一樣把她哄好了,不然她就再不理我了。我一聽趕忙問黑姑是不是真的這樣啊?黑姑笑著捶了他一下,罵他「狗肚子裡存不了四兩油,什麼話都蹩不住」,這個鵬高看來確實是個很坦率的人。

大概是覺得我很少談到自己,說到後來他試探性地問了我一句:「聽說方大哥以前是老師,後來怎麼會到農場來的?」

我一聽隨即把目光轉向了黑姑,顯然黑姑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了我的一些情況,又把它們告訴了鵬高。

黑姑大概沒想到鵬高會提出這個問題,稍稍沉吟了一會後告訴了我一些實情。

原來她們大隊在找我之前曾先找過農場革委會籌備小組(當時農場革委會還在籌建階段),想以對公名義借我去幫忙畫像,可當時的革籌小組只是臨時權力機構,誰也不買它的帳,估計我也不會將其放在眼裡,因此要大隊直接找我本人商量,這才有了事後大隊長扛玉米親自上門的故事。不過革籌小組雖然沒有直接表態可否,卻出於一種高度的革命責任感把我的個人情況向大隊來人作了介紹,內容包括我檔案中的那些記載———漏劃右派,兩次最後警告處分,思想一貫反動,多次散佈反動言論,還當過反動小集團的「外交部長」……。

大隊書記和大隊長瞭解到我的情況後倒沒怎麼犯躊躇,特別是書記,當時就明確表態:「哎呀,人家過去的那些事我們計較它幹什麼?他又不是地主富農!我們只不過是請人家來畫一幅像,又不是發展他入黨,我想他還不至於故意把毛X X像畫壞吧。你們放心,出了事我兜著!」大隊長的話更乾脆:「不是我說句思想不好的話,這年頭越是這種人越有真本事,你們去看看,X X大隊那個毛X X像畫成了什麼樣?聽講還是湯山一個專門畫人像的黨員來畫的,媽的連我都看不過去!」

在我去了之後書記還在暗中特意關照過黑姑:「早兩天我們議論老方的事你千萬別對人家講,免得人家心裏不舒服。人家既然幫我們這個大忙,我們可不能虧待人家,一定要好好招待。錢嘛你別煩,只 要是用在畫主席像上面,諒誰也不敢說三道四!」

講完這些經過後黑姑對我說:「你別怨我這些天一直沒把這些事告訴你,我倒不是怕書記他們怪我多咀,主要是怕你知道後心中不舒服。我們不知道你以前到底出過哪些事,不過我們都肯定你是個好人。」

彷彿怕我不信似的,她又把前兩天隊長乘我不在來看畫像時說的話告訴了我:「……這個鬼老方真不簡單哩,你看這主席畫的多有氣派。這麼有本事的人不知怎麼會混到農場去的,真是好人沒好命啊!」

這一番說明聽的我心裏酸酸的,人際之間貴在知心,既然他們在知道了我一些以前的事後仍然這樣信任我,我總得多少作些自我介紹才是。

於是我緩緩地向他們談了自己這些年來的一些遭遇,包括我怎麼會到農場來,以及到農場後的那些倒霉事。我記得當時講了很長時間,隨著邊述邊飲,酒力使我舌頭逐漸不大聽使換起來,我依稀記得不知何時鵬高和黑姑一左一右緊靠到了我身旁,鵬高握住了我一隻臂,黑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噙滿了晶瑩的淚珠。

再後來好像我們干了好多次杯,他們除了一再表示為能認識我感到榮幸而乾杯外,更多的是祝我今後平平安安而乾杯,我則一次又一次地為她們的美滿幸福回敬,到最後隨便一句話都成了我們乾杯的理由,我記得單是提議為那盆金黃菊花乾杯就有好幾次。

接下來的事我更模糊了,只記得那晚門外月色很好,後來他倆扶著我搖搖晃晃走到了月光下,我曾仰臉面對皎月背了蘇學士的《水調歌頭》,念到末句「旦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時,我不禁淚流滿面……。

次日下午鵬高走了,中午吃飯時我問他們決定什麼時候辦大事?黑姑笑望了鵬高一眼後告訴我:「反正到時一定會請你的。」臨別時鵬高很動感情:「能夠認識你方大哥我真的非常榮幸,通過這兩天的接觸,我更感到您是位難遇的好人,小弟不會說多少客氣話,只是希望方大哥多多保重,多多保重!」

一晃之間二十天到了,整幅畫像己經完成,在對某些局部修飾後,我在畫面均勻地刷上了一層凡立水(清漆),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使油彩避免和空氣雨水直接接觸,減少氧化程度,從而使畫像在露天環境中長久不變色。書記和隊長來過好幾趟,每次看後總免不了又誇又謝。

哦,寫到這裡有件事忘記提了,就在結束的前兩天,我還為黑姑畫過一幅速寫。

前文己經提到,為了讓她高興,也算是對她多日以來學畫熱情的鼓勵,我決定將毛X X身後的海浪背景讓她來畫,那是畫面中的無關緊要部份,即使畫的不好我也能立即壓色修改,油畫最大好處之一就是修改起來相當方便。替黑姑畫速寫就發生在她畫海浪的那天上午。

南京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莫過於秋天,那天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秋日,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黑姑,聚精會神地在往畫面著色,微仰的臉上那副凝神專注的神情實在美極了,側面望去,彎彎的劉海下精美的鼻樑和微抿的咀巴,尤其是隨著抬臂形成的身體優美曲線,簡直看得我心蕩神迷。我只感到一陣強烈的創作衝動像潮水般襲來,我趕緊取出炭條和白紙,五分鐘後,我為她勾出了一幅側面速寫。

論起我的速寫技巧,只能用貧下中農的俗話「麻袋繡花——底子太差」來形容,我幾乎從來沒畫過一幅像樣的人物速寫,可這次我得自誇一下:這幅表現黑姑的速寫卻絕對是拿的出手的作品———線條簡練,結構準確,人物傳神,特徵鮮明。特別令我滿意的是那眼神,那微抿的咀,我一下抓住了主人翁專心致志作畫時的忘我神態。當我簽上名字再次審視這幅速寫時,我忽然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我越看越不相信這竟然是我親手所畫,一定是上天垂憐我枯萎的心中對美的渴求,眷顧我對一位異姓妹妹聖潔的愛,從而賜予了我五分鐘的靈感,假我之手完成了這幅神來之作。

黑姑非常喜歡這幅速寫,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向我保證一定好好保存,我也鄭重地希望她收好了,我說這種像大概一生只能畫好一次,今後我再也畫不出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半年多後我去參加她和鵬高的婚禮時,走進新房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幅速寫,它被嵌在一副深綠色的玻璃相框內掛在了梳妝台鏡子的上方,這個顯眼的位置足以表明了居室主人對它的珍愛程度。

畫像終於完成了。驗收的第二天還搞了個落成儀式,公社特地來了兩名幹部,其中一位自始至終對這幅毛X X像讚不絕口,說把包括公社門口在內的那些毛X X像全部「比趴了」。中午在大隊部酒席上這位幹部不斷和我碰杯,同時一再誇我畫技高明,說我「主席著作學的好,思想作風硬,技術上精益求精。」我斜著瞟了黑姑一眼,見她正偷偷地捂著咀在笑,這使我不由想起第一天在大隊長家午餐時黑姑笑著保證一定好好招待「老方同志」的情景。在座人幾乎都向我敬過酒了,有點醉意的大隊書記用筷子敲著酒杯提醒黑姑:「黑丫,你怎麼不敬你老師一杯呀?老師馬上要走了,以後敬酒的機會可不多啦!」書記這番出自禮節的客套話一下觸動了我,當黑姑笑吟吟地端著酒站到我面前時,我由於陷入惆悵中差點忘了舉杯。

下午我背著畫夾離開了那裏,書記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大隊長堅持送我回農場,這兩個農村基層幹部待人確實很實誠,一清早特意安排黑姑買了一化肥袋螃蟹讓我帶走,臨行前又在袋內塞進了幾條煙。
黑姑纏著也要送我回農場,最後拗不過她只得任其隨同,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我棲息的破茅屋竟會那樣的殘敗,我特別留意她看到我糊滿補綻的破蚊帳和黑乎乎破草蓆時那複雜的神情,她幾次咀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大約是因隊長在旁說話不便而終於沒有開口。

臨別之際隊長再次謝了我,叫我有空時一定去玩,輪到我和黑姑握別時,我明顯感到她的笑容很勉強,眼裡在閃著淚光。望著夕陽下他們遠去的背影,一股淡淡的空虛岑寂從我心底縷縷升了起來。

就這樣,我結束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去農村作畫的經歷,告別了黑姑和那個給我留下美好記憶的鄉村。

1968年快過新年時,黑姑到農場去看過我,去時帶了一竹籃農村過年時定做的米糕,兩寸見方,上面還點了一小塊紅點的那種。可惜那天我不在,她丟給了我一個住在隔壁的同事請他轉交我,第二天這位鄰居轉交我時說「是個漂亮的農村『二妹子』送來的」,我心上登時湧過一陣暖流。過小年時她又去了一次,這回我見到了她。記得她邀請我到她那裏去吃元霄,好像當天我有什麼事,結果沒去成。

1968年4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內看書,忽然聽見有人在叩我的窗子,開門一看黑姑和鵬高正笑著站在門口。

我趕快一手一個把他倆拉進了門。同幾個月前剛見面時相比,黑姑似乎更加風光了,長辮已經剪短為兩根短短的刷子垂在胸前,額前的劉海燙得鬆鬆的,圍束在頸子上的那條薄薄的白絲巾使她俏麗的臉上更襯出一種成熟風韻。鵬高依然那樣高大英武,引我注目的是頭髮已經吹成當時流行的「青年式」,大概他還記得去年初次見面時我老盯著他那「農村頭」看,這次來之前特地理了發。

見她們突然喜孜孜的光臨,我把時間一算,估計是她們要辦事了,果然鵬高很快掏出一張粉紅色結婚請柬雙手捧著遞給了我,日期是五月某天,按農曆,那是個末位帶「八」的好日子。

令我非常感動的是請柬上的抬頭稱呼———她們抹去了「方大哥」前面的「方」字,內容是:「恭請大哥於5月X X日參加我們婚禮」。雖只一字之差,卻使我心頭陡然漾起了一種溫暖的親情。

見我老是盯著那份寥寥數語的請柬,鵬高大約知道我在想什麼,他站起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說:「大哥,我們的身世您都清楚,我們沒有一個親人,特別是黑姑,連個親戚都沒有。人家結婚時女方娘家總會有一大幫親人出場,可她卻是孤孤單單無親無眷,我怕到時黑姑心裏難過,特意想在這次婚禮上請您以黑姑大哥身份出現。」 想了想他又接著說,「既然我和黑姑都把您看成大哥,那您就是我們理所當然的大哥,如果您認為還要有什麼儀式的話,現在我們就辦。」說完拉著黑姑就要下拜,我趕忙止住了她們。

承蒙人家如此看重,照理說應該自豪才是,可是我內心卻充滿了矛盾,不為別的,我是怕自已以後會連累她們。

1968年春,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已在全國舖開,我的兩位好朋友都和這次運動沾上了邊,隨時有「進去」的可能,他們如果一旦有事,我勢必也難逃厄運,真到了那一步,再來個「順籐摸瓜」,黑姑和鵬高恐怕難免要無端受到牽連。試想,兩個由集體撫養大的貧農後代,一貫積極要求進步,其中一個還是黨員幹部,這種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居然會主動認一個既屬漏劃右派又有重大「現行」問題的階級敵人為大哥,這究竟意味什麼?作為我最多在老問題上再添一筆諸如「拉攏」、「誘惑」、「腐蝕」之類的新帳,但對於他們就不一樣了,憑空冒出的「大哥」很可能使他們一生前途蒙上可怕的陰影。

問題是我的這些顧慮又不便對他們明講,於是我只好很委婉地對他們說我當然非常高興能有一次冒充黑姑大哥去吃喜酒的機會,不過這只是騙騙外人的,目的只是為了替黑姑壯壯娘家的聲勢,此外別無它意。

誰知黑姑對我這番表態大不滿意:「什麼騙騙外人的?我們就是誠心誠意要認你這個大哥!」
一見她較真,我趕忙笑著糾正剛才的話:「好好好,不是騙人的,是真的,這該行了吧!」

「不許騙人啊!」黑姑說著把小手指伸了過來,我趕緊同她打了個勾。

鵬高告訴我,他們這場婚禮挺隆重,公社革委會決定來人為他們主持結婚儀式,到時希望我代表女方親屬出面講話,以我的口才一定會讓革委會領導刮目相待:別看女方只來了一個親屬,其言談舉止卻非常人可比。另外他說黑姑曾多次對人提到她在南京有一個大哥,有本事的不得了,一肚子學問,這次要特地趕來參加她的婚禮。言外之意是希望我一定要在婚禮上幫他們掙足面子。

我該怎麼辦呢?儘管上述的那些擔心一直梗在心頭,同時對他們的這點小小虛榮心也有些不以為然,但是我又實在不忍心拒絕。面對他們的殷切期待,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一口答應,日後的事看來只能聽天由命了。

他們結婚的那天是個非常美好的初夏日子。我清早動身趕到下關擺渡過江,接著倒了兩次車抵達X X縣城,最後花一角餞坐「二人車」(自行車後座)在田埂小路上顛了個把小時才找到鵬高家,時間已是下午三點。

鵬高那幢落成不久的新屋的確挺氣派。整齊的青磚青瓦,漆得通紅的大門,窗戶上斗大的囍字,老遠望去非常惹眼,同周圍一些低矮的草房相比形成了明顯的反差。更令我驚訝的是那房宅的結構,它完全不同於農村普通平房那種中間堂屋、兩側臥房的「一明兩暗」佈局,進大門後是片天井,兩側各有廂房一間,再往裡才是堂屋和兩間居室,這是一座在尋常農村人家很少見的小型四合院。當時我心裏過了一下:公家出錢替她們蓋這麼大的住宅,不用說鵬高這傢伙不久後肯定會成為這裡的 「土皇帝」!上次他給黑姑的信中自稱「工作可能會調整」,這幢作為身份標誌的住宅已經預示他接任大隊一把手只是遲早的事。

從大門朝裡望去,四合院內熱鬧非凡,地上到處是鞭炮殘骸、葵花子殼和一些紅紅綠綠碎紙片,一個姑娘問明我身份後立即朝後面高聲喊了起來:「黑姑,黑姑!南京來人啦!」話音剛落,只見黑姑像只美麗的大蝴蝶般飛了出來,一面興奮地叫著大哥,一面擁著我一隻膀子把我帶進了新房。

正當我問鵬高哪去了時,他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剛見面一把就抱住我的雙肩大聲埋怨我怎麼這會兒才到?他伏在我耳根悄悄說:「你再不到,黑丫非哭不可。」我笑著各握住他們一隻手道了喜,接著把背在肩上的一卷禮物交到鵬高手中。

說起禮物有些慚愧,以我當時的經濟條件,實在無力買什麼像樣的禮品,再三考慮之後決定送他們一幅油畫,這是在任何時代都拿得出手的禮物,既不媚俗,又能巧妙地遮蓋我的寒酸。我原先打算臨摹一幅列維坦的「白樺林」,後來似覺不妥,最終臨了一幅毛X X在天安門上的揮手像。為了這幅畫我偷偷到庫房剪了一大塊厚帆布,又從醫務室搞了一瓶福爾馬林做了防腐處理,前前後後熬了好幾個夜才完成。

這幅油畫倒是幫黑姑鵬高掙了不少面子,他們將畫掛在了堂屋正中,進屋第一眼就是它,每當有人讚歎後問起此畫來歷時,黑姑總會一臉得意地傲稱「我大哥畫的!」同時不忘把我拉到客人面前炫耀一番。那晚的婚宴至少擺了二十桌,主桌設在新宅後進的堂屋中心,天井兩側四桌,其餘安排在左鄰右舍人家。我作為女方唯一親人被安排在主桌,上席是公社革委會來的兩個頭頭,其他在座的是大隊頭頭和新郎新娘。所謂儀式是所有頭面人物一齊擠在天井中聽革委會兩個傢伙讀了兩頁賀辭,大隊頭頭講話後我以新娘大哥身份致了簡短祝辭,內容不外是感謝當地領導的關懷,祝「妹妹、妹婿」白頭偕老之類的傳統套話。農村不像城市婚禮那樣在結婚儀式上鬧新人,講話一結束各就各位開始吃喝。那晚鞭炮放了特多,第二天早晨門內外地面全是散發著殘留火藥味的紙屑。

酒宴結束後我被安排到鵬高家附近一個遠房堂哥家睡覺,這位堂哥比鵬高大不少,約摸四十多歲了,不知怎麼少了一隻眼睛,為人卻極好客。聽說我是黑姑大哥,特地把他們夫婦的大床讓給了我。三十多年後當我重踏這塊舊地時,這位獨眼堂哥依然健在並認出了我,還向我道出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
第二天我就回了南京。

黑姑夫婦一再留我多住幾天,可我執意要走,當時我的朋友李立榮處境已很不妙,我根本沒有心思在外消遣。後來他們找來一輛手扶拖拉機送我到縣城,在他們住宅後面一條大河(好像叫叉河)的河堤上分了手。黑姑淌著淚再三囑咐我多多保重,鵬高也是一臉慼然,這對新婚夫婦的傷感似乎表明她們對我此去預感到了什麼,但我怎麼也沒想到這次分手竟成了今生今世的永訣!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相互依依惜別的畫面:堤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在等我上車,我一邊一個牽著他們的手,安慰他們不久之後我一定會再來……。

可惜的是在其後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一次也沒去過,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去———我已經預感到自已遲早要「進去」,我不能連累這對無辜的年輕夫婦。

大約是在1969年4月的「九大」期間我收到了一封他們的信,大意是鵬高己經當上了大隊書記,黑姑則被安排到公社小學去教書,他們非常想念我,希望我有空時去看他們。這封信留給我最深的印象是結尾之後另外加上的一段「又及」:「不久之後你就要做舅舅了!」

自打1957年「反右」後我即養成了絕不保存來信的良好習慣,這封信一讀完當場就被我燒掉了,可最後那段「又及」的每一個字卻深深地刻在了我心上。特別是文字下面的那條波浪線,它總使我情不自禁地聯想起黑姑家附近那條波光粼粼的大河。在後來的艱難歲月中,我不知有多少次回味過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希望、憧憬、幸福、溫情,每到這時我都會心旌搖搖地蕩進一種美妙的遐想境界中———假如他們有了一個小寶貝,那一定是一個可愛的女兒,而且是那條大河沿岸百里方圓內最漂亮的小人兒,在金色的陽光撫慰下,我正在牽著她的小手在大堤上漫步,一面逗她不停地喊我舅舅……

隨著形勢的急轉直下,在接到此信的兩個多月後我突然被捕,接著進勞改隊開始了漫長的十年鐵窗生涯,從此和黑姑鵬高失去了任何聯繫。(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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