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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莎拉的钥匙(4)

7

女孩走出门,看到一个邻居穿着睡衣从窗口探出头来。他是音乐教师,人十分和善,女孩喜欢听他拉奏小提琴,他也经常从庭院另一头为她和弟弟演奏一些法国小曲,比如〈亚维农断桥上〉或是〈清泉畔〉,另外还会演奏一些她父母老家的小调。女孩的爸妈每次听到这些曲子,总是忍不住轻快地起舞,母亲的拖鞋滑到地板上,父亲则领着母亲旋转,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人昏头转向才会停下脚步。

“你们这是做什么?要把她们带去哪里?”音乐教师探出头,大声怒喝。

他的声音穿过中庭,压过婴儿的哭喊声,但是穿雨衣的男人却不理会他。

“你们没有权力带她们走,”这个邻居说了,“她们全是正直的好人!你们不能这么做!”

在他大喊着这些话时,陆续有其他人拉开百叶窗,站在窗帘后方往外看。

但是女孩注意到其他人没有任何动作,也不出声阻止,只是在那里冷眼旁观。

啜泣的母亲忽然停下了脚步,脊背颤抖个不停,但穿雨衣的男人却强行推她往前走。

那些沉默的邻居还是一样,只是观望着,而音乐教师也没再说话了。

突然间,母亲转过身子,声嘶力竭地高喊丈夫的名字,喊了三次。

男人们立即紧捉着母亲的双臂,想要强拉着她离开,让她手上的提袋和包裹散落了一地。女孩想要制止他们,赶紧走向母亲那边,却被男人们推到一旁。

就在这时候,一个瘦削的男人从门廊里走出来。他的衣服布满了皱痕,下巴长满胡碴,而一双疲惫的双眼带着血丝。这个男人打直腰杆,穿过了庭院。

他走向警察,报上自己的姓名,那口音就和他妻子一样,带着相当浓重的乡音。

“我要和家人一起走。”他说。

女孩上前将小手放入父亲的手中。

她心里想,这样就安全了。没事的,她和爸妈在一起,就不会拖太久了,而且这些警察是法国人,不是德国人,不可能会有人伤害他们。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回家,到时候妈妈会准备早餐,弟弟也可以从躲藏的暗柜里出来。爸爸会回到街角的工厂,继续当他的领班,他会去上班,和大伙儿一起做腰带、皮包和皮夹。一切会恢复正常的,生活作息也马上就会回归到原来的轨道,不用等太久了。

此时天才刚亮,狭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她回头看着公寓,看向窗口不发一语的邻居、门房太太,以及她抱在怀中拍抚的小苏姗。

音乐教师缓缓地抬起手向她道别。

她也向他挥手,脸上浮现了笑容。她相信很快就没事了,她会回家来,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回家的。

但是当她这么想时,却在教师脸上发现一种如同受到强烈打击的神情。

他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女孩无法理解,他默默流下眼泪的模样,看起来怎么是如此软弱和羞愧。

8

“我没礼貌?你母亲喜欢得很呢。”贝德朗轻声发笑,还对安东尼眨了眨眼。“可不是吗,亲爱的?对吧,亲亲?”

他绕着起居室打转,手指在墙上敲出《西城故事》(注4:West Side Story,根据莎翁名剧罗密欧与茱丽叶改编的音乐剧,曾经改拍为电影。)的节奏。

在安东尼面前,我顿时觉得自己既蠢又愣。吹毛求疵的法国人总爱批评美国人个性虚假心怀偏见,贝德朗老是这么取笑我,并且还自得其乐。为什么我竟然任他为所欲为?曾经有段时间,他的言语听来逗趣。我们刚结婚时,他的评语还称得上经典笑话,足以让我们的美国和法国友人哄堂大笑。然而,那只是一开始。

我和往常一样微笑以对,但是今天的笑容十分勉强。

“你最近有没有去探视奶奶?”我问道。

贝德朗忙着丈量。

“你说什么?”

“奶奶。”我发挥耐心,重复问题。“她会乐于看到你,聊聊公寓的事。”

我们四目相望。

“亲爱的,我没空。你去好吗?”他露出恳求的眼神。

“贝德朗,你明知道我每个礼拜都去看她。”

他叹了口气。

“她是‘你的’祖母。”我说了。

“她爱的是你,美国女孩。”他露齿一笑。“我也是,宝贝。”

他走上前来,轻啄我的唇。

美国女孩。

“你就是那个美国女孩。”许多年前,奶奶站在这个起居室里,用灰色的双眼看着我这么说。“美国女孩”。当时我一身轻松的混搭装束,脚踏球鞋,尽管一派美国风,却带着拘谨的笑容。这位七十五岁的典型法国女士,有着挺直的腰背,鼻梁充满贵族气息,发丝梳理得一丝不紊,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神。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她了。我喜欢她不时会出现让人吃惊的笑声,喜欢她一本正经却充满幽默感。

即使到现在,我仍然得承认自己喜欢她的程度胜于贝德朗的双亲。尽管我在巴黎住了二十五年,与他们的儿子结褵十五年,生下家中第一个孙女柔伊,他们仍然让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美国女孩。

下楼时,我再次瞪着电梯里那面令人不舒服的镜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太纵容贝德朗带刺的话语,总是好脾气地耸肩放过。

然而今天却不知怎么了,一种厌倦感油然而生。



9

女孩紧依在双亲身边,一行人慢慢沿着门前的街道往前走,身穿米灰色雨衣的男人要大家加快脚步。大家究竟要去哪里?为什么这么急迫?大家依照指示进入一处大型车库。她认得这条路,这里离家和父亲的工作地点都不太远。

车库里的工人弯身俯向引擎,身上的工作服沾染了油渍,他们安静无声地瞪着这群人,没有人开口说话。她随即看到一大群人站在车库里,行李就放在脚边。她发现人群中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其中有些人她认得,但是人数不多。然而,没有人胆敢挥手打招呼,也不敢互相问候。一会儿之后,两名警察走出来点名。父亲听到自己的姓氏,举手回应。

她东张西望,看到在学校里认识的男孩雷昂,他看来又疲累又恐惧。她对小男孩露出笑容,想要安慰他,让他知道不需要担心,所有的人很快都能回家去。这要不了多久的,大家马上就可以离开。但雷昂看着她的样子,好像看到神智错乱的人。女孩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胀红了脸,她的心跳加快了,她想,也许她错了,情况可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她觉得自己太过天真,简直就像个傻头傻脑的小女孩。

父亲低身靠过来,下巴冒出的胡碴搔着她的耳边。他叫出她的名字,问弟弟在哪里?她拿出钥匙给父亲看,低声表示小男孩很安全,他躲在秘密壁橱里。女孩为自己感到骄傲。弟弟好得很。

父亲的眼神看起来突然慌乱失措,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臂。她说,没事的,弟弟在壁橱里,不必操心,壁橱很深,里面有足够的空气,再说,里面还有饮水和手电筒。爸爸,弟弟不会有事。父亲对她说:你不懂。接着,泪水涌上他的双眼,女孩的心中一阵惊慌。

她拉拉父亲的袖子,不忍心看到他掉泪。

“爸爸,”她说,“我们会回家去,不是吗?点完名就可以离开了,对吧?”

父亲抹掉泪水,低头看着女儿。她简直无法迎视爸爸哀戚的眼神。

“不是的,”他说,“我们不回家,他们不会放我们走。”

女孩的心都凉了,开始恐慌。她再次想起深夜里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以及当时躲在门后瞥见爸妈脸上恐惧焦虑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回家?你说啊,告诉我!”

她失措叫喊出最后一个问题。

父亲低头看她,再次轻柔地叫着她的名字。他双眼濡湿,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把手放在小女孩的颈后。

“要勇敢,小宝贝,你一定要勇敢。”

她哭不出来,涌生的恐惧凌驾了一切感受,毫不留情地吞噬所有情绪。

“可是我向弟弟保证会回去找他,爸爸,我答应他了。”

她看到父亲又开始落泪,完全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沉溺在自己的恐惧与哀伤当中。@

摘自《莎拉的钥匙》宝瓶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