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纪实文学

血纪(14)

上集-第一章:陷入阳谋的初生牛犊

第二节:我的少年(4)

有一天从学校打猪草回家时,天色突变,狂风骤起,雷电交加。我急忙背上背兜往家里赶,刚到李家花园,滂沱的大雨便倾盆而泻,我急忙躲进看守所厨房的灶坑中。

一名大约四十岁的中年伙夫走出来,蓝色的背心上印着一个硕大的“劳”字。我联想到历史书上,载着前清的罪犯背上也是这相仿的标记,不过那圆圈中是一个“囚”字。他走到炉堂前,打开火门,用火钩去勾火,一股浓灰夹着浓烈的煤气从炉膛下卷了起来。上好煤后他注意到了我,便操着浓厚的江苏口音问我:“小朋友,你在哪儿读书?”

“北碚一中。”

“叫什么名字?”

“孔令平。”

“多大了?”

“十三岁。”

雨越下越大,他索性叫我进厨房去躲雨,还揭开了放在案桌上的巨大蒸笼,从笼里取出两个馒头来递给我。我猜想我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我下意识地盯着我脚上大脚趾姆已突出鞋帮的破胶鞋,腼腆地接过馒头。

“你的爸妈呢?他们做什么的?”

我警觉地望着他。我知道这就是关我爸的地方,每每上学或放学,途经这里,我都会下意识地朝这群神秘的房子窥视,希望突然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坝子里或者在某一号房间的窗口洞中,但始终就没有看到过。眼前这位叔叔很和善,告诉他父亲的名字和处境,兴许还会从他这儿知道一点父亲的情况。

他听到父亲的名字后,盯着我看了好一阵,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附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你的父亲住在×号房,那背后那排房,你看不到的。不知什么原因,戴着脚镣。”他接着说:“这儿带脚镣的人,肯定是问题严重。不是想逃跑的,就是不交待问题,或不认罪。”说完他又盯着我。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一惊,不但担心爸的安危,还担心他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我们能到这儿来探望他吗?”我问。

“难,不过你实在要看他,可以到张家湾工地,他们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在那里劳动。”

雨渐渐停下来,天色也已黄昏,我本想去掏那炉膛下那刚刚勾下来的二煤炭,但一点心情都没有,于是便收拾起背兜、书包,匆忙赶回家。

回到家,我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婆。自从父亲被捕后,外婆是全家最伤心的一个。我们一家五口人中,她的辈份最高,年事也最大。中国民间上辈人对下辈人的关爱,往往超过同辈之间或下辈对上辈的关爱。

这些天来,她常常合掌祈祷,暗中哀叹流泪,也常常向女儿唠叨:“祥嘉已抓走大半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法?关在哪里?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生活上缺什么?不管怎么说,总该去法院问个究竟。……探监你不去,我去。你叫你单位开个介绍信,给我老婆子了,快死的人怕什么?”

母亲心里更难受。撑着这个家,谁还有她的压力大?自从丈夫被捕以后,周围的同事就将她视为异物,往日相处不错的几个人突然间不大同她说话了,即便说话也小心翼翼。那时电影院放电影都是反特影片,组织上非要她去看。每逢政治学习,那主持人翻来覆去讲,被推翻的阶级,不甘心他们的失败,正在千方百计地妄图颠覆这个新生的政权。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发动了战争,国民党败退后遗留下来的“反革命份子”到处都在蠢蠢欲动,企图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

母亲听了这些话心情可想而知。

当时,托儿所没有共产党员,最高领导是青年团支部书记张世模,她认为母亲曾当过中学校长,可能瞧不起她这个刚刚毕业的中学生。出于这种心理,她特别对这个“反革命家属”严加教育,好几次谈话都是以组织的身份要她“主动与反革命丈夫划清界线,主动检举揭发丈夫的反革命罪行,这样才能得到组织上的谅解。”

每一次张世模对于这个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人一番训斥以后,都会从我母亲露出的恐惧和惶惑中得到一种奇怪的快感。这种快感吸引着她,她便越是用最严厉的口吻教训母亲。

母亲白天脸色异常的苍白,晚上几乎都失眠,常常从恶梦中惊醒,许多次还莫名其妙地昏倒。我看到她常常学习归来,独自对着电灯发愣……

她感到恐怖,也感到困惑:自己犯了什么罪?丈夫又犯了什么罪?仅仅因为丈夫是国民党的校长吗?他任校长时可没有“密告”过谁,无论是学生还是教师,没有被抓去坐牢的呀。

是的,当学生上街游行时,他确实劝说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孩子们,那是因为他是一校之长,出了人命他可要负责的呀。他确实把学生的伙食改善得很好,但那也是罪恶么?学生不是反饥饿么?他每天早上起来,拿起扫帚打扫学校的大门口,那也是破坏学潮笼络学生么?如果这些都不对,那么作为一校之长又该怎么当呢?就算那是为国民党做事,但这一切不都已在西南革大向政府交待过了吗?政府不是说既往不咎吗?

张世模刻薄而带刺的话,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她胆寒了:万一那些首饰,真的被确认为“反革命活动经费”,自己不是也要跟着被抓?

如果真如此,两个没成年的孩子怎么办?七旬老母该怎么活?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当初真不该不听丈夫的劝告,强着留在大陆。现在生不如死,她想到了自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