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序书摘

书摘:《金色的圣山》(十)

第二十三章

贝吉多杰是昨天回到拉萨的,并在大昭寺内过夜。大昭寺有他过去熟悉的几位僧人,通过这几位僧人,他得知,三天后,正在西藏“视察工作”的那位共产党领袖级的大官可能要来大昭寺参观。听到这个消息后,贝吉多杰立刻决定,以他做为刺杀对象。

这个共产党领袖曾是西藏当局的最高军政首长,他直接指挥了对八九年初春发生在拉萨的那次争取宗教自由运动的残酷镇压。当时,大批军警包围住游行的僧人,像击打犛牛一样用铁棒击打僧人的头颅,然后,又将失去知觉倒在地上的僧人扔上卡车,拉到临时设置的监狱。由于共产党的黑幕政治,没有人能确切知道有多少僧人这样被拉走了,更没有人知道有多少僧人从此就默默地消失了。不过,贝吉多杰选定这个共产党领袖做为刺杀对象并不仅仅由于他是那次残酷镇压的指挥者,而且还因为他在专制政治中的地位相当于过去岁月中的王者--贝吉多杰千年之前的那位同名人刺杀的,就是一个灭佛的王者。自从贝吉多杰最终决定选择了复仇激情之后,他就突然产生了一个感觉,仿佛他是千年之前那位同名人的转世者。时间已过千年,命运却又轮回转动到起点--必须用血来呼喊佛的精神的独立生存权。正是基于这种命运轮回的感觉,贝吉多杰宿命地认为,他刺杀的,也一定要是一个王者。

这天太阳沉落之际,贝吉多杰离开甘丹寺残垣断壁前那块深红的巨石,并于深夜回到拉萨。值夜的僧人轻轻地为他打开了大昭寺的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旁门。这位僧人原来曾与贝吉多杰同时进入哲蚌寺,他们是亲密的修行同伴。贝吉多杰被当局关进劳改营不久,这位僧人转入了大昭寺。

僧人们早已休息了,大昭寺经堂内寂静得像千年的梦,无数盏常明的酥油灯又使那梦一般的寂静中飘荡起圣洁的金雾。贝吉多杰穿过经堂,走进后面那间供奉释迦牟尼等身像的殿堂。他双手合十,伫立在金色灿烂的佛像前,头颅却没有如往常那样垂下。因为,他要最后一次崇敬地仰视佛。他知道,明天从他的藏刀像蓝白色的雷电刺出那一刻,他便背弃了佛的第一戒:不得杀生,而他溅上了血的眼睛就再也没有资格注视佛了。事实上,他已经决定刺杀成功之后,立刻剜出自己那双被血污染的眼睛;他希望,这样做会使他死后的灵魂能以失去了眼球的眼睛--那净洁的黑洞,重新仰视佛。

贝吉多杰觉得,释迦牟尼的金像似乎垂下浮现出悲悯微笑的面容与他对视。从佛像那柔和水波一样狭长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片宝石蓝的无极的天空--那是“自我”消融之后的明澈的心灵意境,那是永恒与无限共舞的虚寂。在那无极的蓝天中,超越一切爱和恨的浩荡善意犹如金色的阳光闪耀。

在与佛的对视中,贝吉多杰的脸上突然现出了狰狞而痛苦的神情。他迅速垂下狂乱闪烁的、破碎的目光,转身从释迦牟尼像逃开了。他恐惧地感到,再与佛对视下去,他会永远失去刺杀的道德勇气。

贝吉多杰登上了大昭寺顶部的平台,背倚一座黄铜铸成的高大的经幢坐下。整个夜晚,他雄豹般的眼睛都透过暗蓝的泪影,冷酷地直视着峭立的、深黑的天空--他没有勇气与善对视,却敢于直视狰狞的黑暗。

凌晨,大地上还弥漫着黑蓝色的、浓郁的雾霭。远处空中的云层间,突然闪耀起一缕炫目的金火焰--那是布达拉宫最高处的宝瓶被第一束阳光点燃了。不久之后,布达拉宫的金顶完全灿烂地裸露在阳光中,犹如一座从蓝灰色云雾中浮现出的金光流溢的王冠,而围拥着布达拉宫金顶的云雾底部,则呈现出妖娆艳美的紫色。

遥望辉煌璀璨的布达拉宫金顶,贝吉多杰的心有一刹那间变软了,同时,他无声地说:“如果没有刀光,没有迸溅的血,只有音韵如风的吟诵六字真言的声音,那该多好呵……。”

不过,贝吉多杰心变软的感觉一闪即逝。随后,他缓缓转动陡直的脖颈,目光越过端正的肩头,向初升的太阳注视,而他眼睛里雄烈的野性立刻被太阳之火点燃了。这时,他忽然说出一句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话:“……无论如何,珠牡眼睛里的黑火焰会因为看到我沐浴在刀光血影中而变得更加热烈……。”

虽然当局派人查询他失踪数日的原因时,丹增班觉能够以从容的语调说“女儿陪我去天湖游玩了几天”这句话,而且,看到因他失踪而忧急得厚嘴唇上长满紫红湿疹的保卫处长后,他还轻轻地在这位处长肩头拍了一下,以示安慰;虽然回到拉萨后,丹增班觉在参加当局安排的各种活动过程中,仍然显得彬彬有礼,举止得体,但是,珠牡却敏感到父亲已经死了--他的心灵完全枯死了。以前父亲望着她时,黯淡的眼睛会由于柔和的温情而变得明亮,现在,父亲深陷在眼眶中的眼球像是在沙砾中磨损的黑灰色玻璃球,表面模糊不清,而玻璃球深处有两点针尖似的枯黄光斑,那光斑没有灵魂的神韵,却只显出物性的呆板--即使偶尔向她凝视时,也是如此。

不能强迫自己尊敬父亲的人格,但基于血缘关系又必须爱父亲,这种爱因此而成为一种义务。珠牡发现,一旦成为义务,而不是生命深处涌现的激情,爱便是沉重的,甚至是痛苦的心灵负担。现在,对于灵魂已经枯死的父亲,对于身体干枯得如同活骷髅一样的父亲,她仍然必须履行爱的义务。回到拉萨后,珠牡就住在与父亲卧室相连的客厅里,以便照顾父亲,同时,她还决定,在父亲离开西藏,返回北京的整个过程中,她都要随时跟在父亲身旁。因为,她确实知道父亲已经丧失了独立生存的精神能力,父亲之所以同别人相处时还显得十分正常,那完全是几十年官场生涯形成的习惯性本能在起作用。

看到父亲的身体像枯瘦的阴影在卧室和会客厅之间茫然地飘动,突然袭来的恐惧使珠牡的心灵与身体一起战栗。“父亲已经丧失了理解自己的丑陋的能力,丧失了自主地结束丑陋生命的意志能力。呵,不懂得自己是丑的,像没有灵魂的骷髅一样在苍白的命运之风中飘移--这多么可怕!……我不能这样,我绝不能沦落到这种程度,绝不能在衰老中成为任由命运摆弄的丑陋者。重要的是让生命在美丽的时刻消失。要找到生动迷人、华丽高贵的消失方式……。”--珠牡觉得,这些随着莫名的恐怖感从心灵中涌过的纷乱思想,有使她疯狂的趋势。所幸这种艰难的处境就要结束了:丹增班觉的秘书告诉珠牡,今天父亲陪同那个共产党领袖参观过大昭寺之后,便要赶往机场,返回北京。

上午九时,珠牡随父亲离开卧室,走进下榻的军区宾馆大厅。那位共产党领袖已经等在那里了。尽管实际的权力地位要比丹增班觉尊贵得多,这位共产党领袖还是快步迎上前去,握住丹增班觉枯骨般的手,发出亲切的问候,以显示他具有尊敬年长者的风范。同时,他漂亮的脸上仍旧洋溢着充满人情味、宽容祥和的微笑。在丹增班觉“失踪”的几天中,是这位共产党领袖亲自下令对通往印度和尼泊尔的边境通道进行严密监控,以防止丹增班觉外逃。不过,丹增班觉回来后,这位共产党领袖每次同他相见时,脸上都盛开着笑意,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对这藏人旧贵族的政治忠诚有过任何怀疑。让脸上永远有微笑--这是许多和平环境中获得高级权力地位的新一代共产党官僚共同的人格特征。老一代共产党领袖是从内战的血泊中杀出来的强悍者,在为权力而进行的严酷的暴力搏斗中,命运只能靠铁血手段把握,而不会被微笑打动,所以他们常常不会笑,或者不屑于笑。和平条件下,决定一个人能否在专制官僚体制中得到升迁的经常性关键因素,在于是否能够被上级官僚视为忠实的奴仆。而永远的微笑,即使受到上级的无理责骂和侮辱时,也能谦恭地微笑--这是忠实奴仆的基本素质。在随时随地都可以露出得体的微笑这一点上,新一代共产党官僚可以与妓女媲美,不同之处只是,妓女为钱而笑,官僚妖娆地微笑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当然,官僚们笑的作用并不仅限于表示对上级的恭顺。笑可以掩饰极度紧张、阴暗的心绪--在对于权力的黑色欲望之火烧灼下,官僚们的内心总是像灼热的铁锅上惊恐窜跃的鼠群一样,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而那是需要用以从容的笑掩饰的;笑具有以模糊数学的方式美化人格的作用:即使一个人曾经从背后向权力竞争对手捅出过致命的一刀,即使他曾冷酷地摧残过自由精神,即使他的个人隐私包含着肮脏的权钱和权色交易,即使他曾为了保住权力出卖过朋友,但只要他仍然能够在脸上保持住阳光般明朗的笑容,很多人就难以相信这个人是阴险、无耻的,甚至会有天真者或者愚蠢者把明朗的微笑当做他人格的象征;笑,特别是显得真诚的微笑,还有使其他人神经松懈的天然作用,在严酷的权力角逐中,如果能使别的竞争者神经松懈,那就意味着自己的竞争力的强化。总之,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共产党官僚之间的政治竞争实际上是一场关于假笑的美感和技巧的比赛。而这位已经接近权力巅峰的共产党领袖显然是其中的出类拔萃者,他不仅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面对任何人都可以使真诚、宽容的微笑挂在自己漂亮的脸上,而且,不知是刻意模仿的结果,还是天生的能力素质,他的微笑竟然与佛像的微笑隐隐有几分相似--那微笑间都飘拂着悲悯之情。

共产党领袖问候过丹增班觉后,又潇洒地向他身形妖娆、容颜俊美的女儿点头致意。珠牡发现,共产党领袖的眼睛里也掠过一道艳丽的光亮,就像通常男人见到美貌的女人那样。不过,令她难以理解的是,共产党领袖转向她的笑容,与刚才面对她父亲时的笑容竟然没有一丝区别。“他怎么能对老头儿和年轻女人都露出完全相同的笑?”珠牡不禁困惑地想。同时,她意识中难以理解地浮现出藏北牧区常常可以看到的景象:妇女和儿童把拣拾到的湿热糊状牛粪用双手团成铅球大的圆形,然后用力将牛粪远拍在向阳的土壁或岩石上,被拍成饼状的牛粪几天后就会晒干,成为牧民生活用的燃料。开始时,珠牡费力地思索着,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此时想起这个景象。当她陪父亲坐进轿车,随整个车队驶向大昭寺时,珠牡突然明白了,之所以想到那个景象,是因为她心底里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她想把一团又湿又热的牛粪狠狠拍在那个共产党领袖漂亮的脸上,以遮住他那永远不变的微笑。

大昭寺正门是一座具有城堡风格的古建筑,正面宽约三十米。四扇突起着巨大铜钉的厚重木门呈现出暗红色,像是古老血迹的色泽。暗红色木门前伸出深约五米的门廊,八根风格端庄的方形木柱支撑在门廊中,木柱虽然不久前涂上了红漆,但柱体上一道道狭长的裂痕还是明确地显示出木柱已经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的侵蚀。门廊右侧最边上,耸立着一个直径两米、高三米的转经筒,转经筒上金色的经文在暗影下闪烁,犹如一簇簇久已凋残的阳光遗迹。

大昭寺前面广场的地面是用苍白的石块铺成的,上午白炽的阳光在苍白的石块上迸溅起刺目的光波。从广场上望去,大昭寺正门门廊内的阴影是坚硬的深黑色,仿佛是铁铸成的。门廊深处隐隐现出的那四扇暗红色的高大木门像是深黑阴影中渗出的几片血迹;那八根涂成殷红的方形木柱则犹如刻在铁色阴影上的几缕火焰之魂。

为了保证前来参观的高级官员的安全,清早便有十几个穿便衣的秘密警察进入大昭寺内巡视。昨晚为贝吉多杰打开寺门的那位僧人,引导他通过狭窄的木梯构成的暗道,从寺庙顶部的平台上来到正门的门廊中。贝吉多杰隐身于高大转经筒旁的角落中后,引导他的僧人便匆匆离去了。僧人一直没有询问贝吉多杰要做什么。贝吉多杰则对僧人保持着峻峭的沉默,他也没有去思索那个僧人是否猜测到他要做什么事情。因为,他准备一个人承担杀生的罪责,而不想给别人带来心灵的不安。

那个僧人离去后,一个秘密警察曾来转经筒旁巡查,坐在角落里的贝吉多杰都可以看清警察那双老鼠一样警觉、闪闪发光的眼睛,而他的右手已经在宽大的僧袍下握住了藏刀的刀柄。可是,那个警察竟然没有任何表示就走开了,不知是他没有看到贝吉多杰,还是把贝吉多杰误认做寺内负责转经筒的僧人。不过,贝吉多杰相信是佛的神秘力量在那一瞬使警察变得精神恍惚了--那个警察在走开之前的一刻向转经筒仰视了一下,贝吉多杰发现,经筒上经文的淡金色在警察的眼睛里弥散成茫然若失的神情。当时,贝吉多杰不禁想到:“是佛佑护我不被警察发现,这也许说明佛并不会由于刺杀而对我降罪--我不是杀生,是为被摧残的真理复仇,是为被侮辱、践踏的高贵美丽的心灵复仇。”

远远传来许多辆汽车驶进广场那边停车场的声响。贝吉多杰判断这是前来参观的共产党官员的车队到了。他从转经筒后走出来,背倚门廊中一根方形木柱,盘膝坐下,并将僧袍下已经出鞘的藏刀横置于膝头。他头颅微垂,深红的僧袍同殷红的木柱似乎融成了一体,长及肩头的灰发从前面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如同蒙着一层青铜色銹迹的消瘦面容,鹰翅般的双眉下,寒光闪闪的眼睛透过长发的缝隙凝注大昭寺前的广场。

广场上,两根裹着重重五色经幡的木柱,犹如从大地深处崛起的、神圣而绚丽的渴望,直指蓝宝石色的天空;两根木柱中间,一座两米多高的宝瓶状焚香炉上,升腾起藏香和香草燃烧的烟柱,那烟柱竟然洁白如雪。由于从早晨起便戒严,平日由朝圣者和游人构成的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消失在白炽的阳光中了。空荡荡的广场上闪耀着苍白而炫目的亮光,但却又有一种格外荒凉的意味。

贝吉多杰的眼睛像被强光刺痛了似地稍稍眯细了一些,而心中突然涌起死寂的悲愁。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像那空荡荡的广场一样,现出苍白而又炫目的荒凉,只有绚丽的死才能抹去那生命的荒凉。“用血为它洗浴--为我生命的荒凉……那裸露在阳光下的色如枯骨的荒凉太刺眼了……。”贝吉多杰像是忍受着心的疼痛,艰难地说,他似乎看到一片血迹在那苍白的、峭立的阳光上迸溅开了,犹如盛放的殷红的莲花。

前来参观的官僚们终于在广场的另一边出现了。由于贝吉多杰从来不看受官方控制的电视和报纸,此前,他甚至从未通过新闻报导的图像看到过这位共产党领袖--他选定的刺杀对象的样子,但是,官场中的等级制度却轻而易举地帮助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在这群缓步走上广场的官僚中,那位共产党领袖走在最前面,而丹增班觉由女儿搀扶着跟在右侧稍后一些的地方,其他官僚则与他们拉开一个足以表明他们“高贵”身份的距离。

共产党领袖像一只充满自信的领头的公羊,带领一群或者消瘦或者肥胖,但大部分很衰老却又神气活现的羊,走近大昭寺正门。正门深深的门廊下,那仿佛铁铸成的、而且隐隐渗出血色的阴影似乎使共产党领袖感到了某种不安。他停下脚步,转身用目光寻找丹增班觉,好像要询问什么。事实上,他不过是用这个停顿,来缓解心中不知由何而来的不安。

这时,一声雄烈而悲怆的吼啸骤然劈裂了那铁铸的深黑色阴影,贝吉多杰仿佛踏着狂风从

阴影中奔出,激荡飘舞的僧袍使他的身体看起来像一轮正在崩裂的浴血太阳;从僧袍下闪耀而出的藏刀迸溅着灿烂的寒光,好像那刀体是用英雄男儿坚硬的泪水铸成。宇宙万物在这一刻都震惊地停止了运动,时间也冻结在苍白而炽烈的阳光中。只有那位共产党领袖以惊愕的动作将头颅转向贝吉多杰,而总是挂在他漂亮脸上的那个惯常的笑容竟然没有掉下来。

不久前,搀扶着父亲刚走上广场时,听着那被官僚们沉重、拖沓的脚步弄脏了的炫目的寂静,珠牡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迷茫的神情,同时,她也产生了一种敏感颤动的祈盼。她觉得,在这使纯净的空气仿佛像淡蓝的火焰般燃烧起来的炽烈阳光下,应当有什么比官僚更生动、更美、更接近生命的激情涌现。

贝吉多杰从铁黑的阴影中跃出的瞬间,珠牡并没有听到他雄豹似的吼啸。她只感到大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一团狂烈动荡的深红的雷暴云涌入她的视野,而贝吉多杰那被雷电之火照亮的面容好像是雷暴云的魂魄。珠牡迷茫的眼睛猝然变得流光溢彩,艳丽璀璨。她发现,贝吉多杰此时的面容,达到了男子美的极致:灿烂的冷峻、青铜色的刚毅、高贵猛兽般的雄烈和奔放而炽烈的诗意,都以雷电的风格雕刻在他消瘦的面容上;他那狂舞的灰白色长发并不使他显得衰老,反而激扬着属于暴风雪的悲怆。

“呵,我被点燃了,我被撕裂了,我不能抗拒这至美的魅力,我不应当与英雄的男儿诀别……让我踏碎一切情感的障碍,让一切都化成飞灰,而只把他的心当做圣物顶在我的额上,就像虔诚地顶着我对太阳的恋情。呵--,在这最后的瞬间,让我成为他的情人!噢,他面容上那俊美的刀痕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绚丽的激情伴着金色的狂喜涌入珠牡的心中。她松开父亲的手臂,向前踏出一步,然后,便像站立在悬崖边缘上一样,伫立在急切的乞盼中:她等待着刀锋劈裂那个共产党领袖头颅的瞬间,她要在猩红的血将灼热的风烧伤的时刻奔向贝吉多杰,让自己的生命化为一缕金丝般的阳光,柔情万种地缠绕住贝吉多杰峻峭的身体,缠绕住那英雄男儿的极致之美。

然而,如同刚才骤然变得格外明亮一样,珠牡的眼睛在一刹那间又变得极其黯淡了,就像残破废墟间的夜雾--她难以置信地看到,贝吉多杰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甚至恐惧的神情,随后,他仿佛被无形的巨锤从正面击中了似的,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在门廊阴影中的一根方形木柱上,才停下来。

珠牡双手紧紧摀住了自己的面容,纤细的手指紧张地痉挛着放在眼眶上,玉石般莹白的指甲已经在眼皮上划出了嫣红的血痕--狂乱的痛苦之中,她想要用手指剜出自己的眼睛;她觉得,刚才最后一刻贝吉多杰的神情和形象,已经无可挽回地弄脏了她的眼睛,而只有永恒的黑暗才能使自己眼睛上的污迹得到净化。就在这时,珠牡听到了贝吉多杰的一声短促而惨厉的呼嗥。透过手指的缝隙,她惊诧地发现,握在贝吉多杰右手的藏刀已经深深插进他自己左肩下面,并穿透了他的身体,刺入他背倚着的方形木柱--贝吉多杰用利刃将自己钉在了殷红的木柱上。

刚才贝吉多杰觉得自己的生命与藏刀融为一体了,前面即使是一块铁石也能被他劈裂。因为,在跃起之前他曾做过瞬间的瞑目静思,那在许多日子中点燃他眼睛的念青唐古拉雪峰下浓云中的雷电,都于瞬间之内凝成了一个锐利而灿烂的劈刺的意志。然而,就在这震荡着雷电神韵的意志即将化为藏刀无坚不摧的一击时,那位共产党领袖的头颅惊愕地转向了贝吉多杰,而他脸上的微笑触目地裸露在白炽的阳光下。那一刻,贝吉多杰的心骤然敏感地疼了一下,同时,一个思想从他意识中掠过:“多么祥和、宽容的笑,有些像佛的悲悯的微笑!”然后,贝吉多杰的身体便摇摇欲坠地向后退去--他是被自己为了在最后一刹那收回奋力一击的反作用力击退了。他的后背撞到方形木柱后,渴望鲜血的野性又像猩红的风暴从他生命深处升腾而起,几乎使他要再次向前扑击。为了阻止那猛兽般的野性,他迅猛地回手用藏刀刺透自己左边的肩部,将身体钉在了方形木柱上,而他紧咬的雪白牙齿间迸溅出钢蓝色火星般的低语:“不能劈裂悲悯的微笑!”

从伤口处崛起的疼痛感金光灿然,贝吉多杰的心灵在那仿佛黄金铸成的疼痛感中又触摸到了佛的慈悲精神,但是,贝吉多杰和共产党领袖的目光突然碰撞在一起了。他震惊地发现,共产党领袖的眼睛里竟闪烁着阴冷、狠毒的光斑,这使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虚假而丑陋--就像是一条蛇在笑。贝吉多杰意识到自己被那笑容欺骗了,他的身体急剧地震颤起来,但不是由于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悔恨像烈焰焚烧着他的心。他青铜色面容上现出了被他飞溅的血染成猩红的狰狞神情,随着一声似乎能令荒野上惨白的骷髅都流出血泪的悲愤长啸,他烧焦枯黑的左手以残酷的情态向前伸出,仿佛要用痉挛的手指撕碎那个共产党领袖脸上的笑容,并血淋淋地剜出他的心。但是,将他钉在木柱上的刀锋处传来的疼痛感却依然在用金色的声音向他反复诉说同一句话:“那笑容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值得大喜悦的是,你终于坚守住了佛的大悲精神。”正是这句话,使他青筋勃起的右手继续紧握在刀柄上,并更用力地将刀锋刺向木柱。

就这样,贝吉多杰的左手如同铁铸的猛兽利爪,从门廊坚硬的阴影中伸出,在阳光下闪耀着冷酷的光,同时,他左边的身体也被伸出的手臂带动,仿佛是一团极力想要挣脱殷红木柱的、燃烧的狂风,而他的右手却像与藏刀的刀柄铸在一起了似的,竭尽全力将自己冲动激荡的身体钉在木柱上;贝吉多杰残留着漫长刀痕的脸上神情惨厉,犹如渴望复仇的雄烈鬼魂,可他的眼睛里却弥漫着金雾般迷茫而又宁静的喜悦--贝吉多杰激烈自我冲突的形象,好像一轮痛苦欲狂的太阳正在撕裂自己。

珠牡捂在面容上的双手垂落下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刚才错了,以贝吉多杰的退缩为耻错了,因为,她并没有资格对贝吉多杰做出道德评价。不过,望着那一轮自己用利刃把自己钉在木柱上,却又动荡着狂涛怒潮般复仇渴望的浴血太阳,珠牡已经理解了属于圣洁太阳的痛苦。“他终于不能背弃佛的大悲悯,不能成为野性勃勃、灿烂狂笑的复仇激情……。”珠牡茫然失神地想。

丹增班觉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像灰色的阴影,凝然不动地站在苍白的阳光中。此时,他出人意料地以生銹的金属磨擦般的嘶哑声音,对珠牡说:“你--,快把贝吉多杰送到医院去!”

珠牡惊疑地将目光转向丹增班觉。她发现,尽管是在阳光下,父亲深陷的眼睛还是灰暗而朦胧,眼睛深处那两点枯黄的光斑也依然没有心灵的神韵--父亲枯瘦的脸仍旧像早已丧失生命活力的骷髅,但是,她又无法不相信,刚才那句音调坚硬的话确实是父亲说出的。

“你去把他送到医院。”丹增班觉再次说,“他精神病又复发了……。”

“精-神-病?”那个共产党领袖将面容转向丹增班觉,拖长声调问,而他阴冷的眼睛里警觉地闪烁着对于丹增班觉的话,以及丹增班觉本人的双重怀疑。

“是精神病--我曾收养过他,我知道他有病。”丹增班觉艰难地与那个共产党领袖对视着,用几十年中都很少有的生硬语调说,“要不然,他怎么会用刀把自己插在木柱上?”

丹增班觉最后这句话似乎极大减轻了共产党领袖的疑惑,另外,他显然也不愿意同丹增班觉当面弄僵。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便向大昭寺中走去。丹增班觉也跟在后面开始移动脚步。他突然显得更加衰老了,仿佛刚才同那个共产党领袖的短暂的对视,已经耗尽了他骷髅般干枯的躯体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能力和生命活力。而珠牡似乎听到了父亲的骨头在过度紧张之后发出的苍白的破裂声。

或许是由于失血过多,或许是由于过分剧烈的疼痛,贝吉多杰已经处于昏厥状态。可是,他没有合上的眼睛却像依然凝视着某种圣洁的理想般肃穆,而且有一种雕刻感;从肩头伤口喷涌出的血染红了他灰色的长发,浸透了他深红的僧衣。珠牡走到贝吉多杰身前,她清晰地听到了一种令人心颤的破碎声,那是从贝吉多杰被血浸湿的僧袍袍幅上滴落的血珠在地面青灰色岩石上撞碎的声响。于是,珠牡秀美的身体跪倒了。她双手捧在一起,承接那从僧袍上滴落的血珠,并迷乱而痛苦地想:“这高贵男儿炽烈的血,这要把我的手都烧焦的雄性猛兽之血,本来应当熔铸出金色的命运,或者以蓝天为卷幅,以狂风为笔触,画出英雄悲怆的激情和诗意。然而,今天这血却只能在铁铸般的阴影中滴落--这是为什么?!”

珠牡沉醉地注视着捧在双手中的那色调浓艳如烧红的火炭似的血,深黑的眼睛里燃烧起华丽的疯狂情调。她敏感颤抖的嘴唇--仍然涂成死尸的青灰色,但却轮廓优美的嘴唇--慢慢俯向双手中红宝石色的血。然后,她以悲愁万端的情态猛然仰起头颅,痛饮捧在手中的雄性之血,并纵情呼喊道:“高贵的血呵,既然命运不让你成为灿烂的诗,你就焚毁我的心吧--还有心中沸腾的痛苦!”

呼喊很快变成了令太阳都黯然神伤的放纵无羁的痛哭。这美女的痛哭呵,既是献给藏族男儿鲜血的安魂曲--在铁黑色阴影中沉重滴落的血;又是悲怆欲绝的心灵为藏人的民族命运吟咏的悲歌--那精神个性正日渐被摧残的民族命运。

@(待续)

(节自《金色的圣山》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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