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文人

中国文学史演义:吴敬梓傲骨讽儒林

清朝初年,在安徽全椒襄河湾这个小地方,住着一户名震千里的“累代书香”之家。这户人家的曾祖父辈兄弟五人,有四人高中进士;祖父辈和父辈,在几次的全国科举考试中,都是榜上有名,有时连中几位。前后六十年间,贡生、秀才不计在内,这家出了进士、举人及出仕官员十五人,确可谓科甲鼎盛,家门显赫了。中国最杰出的讽刺文学巨匠,《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名门望族里。

吴敬梓,字敏轩,号粒民,因他的书斋取名文木山房,人们又称他文木先生。他生于康熙四十年(公元一七○一年),从小就过继给伯父吴霖起作儿子。吴霖起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拔贡(注1), 为人耿直,不慕荣利,埋头学问,知识渊博。受其父亲和家庭的影响,吴敬梓从小喜爱读书,记性又极好,诸子百家、稗官野史,无不烂熟于心;作文赋对、写诗填词,无不援笔即成。

十三岁时,吴敬梓的母亲不幸去世。第二年,父亲出任江苏赣榆县教谕(主管教诲秀才的官职),他也随父前往赣榆。父亲在任教谕期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曾“捐资破产”,兴办学校,甚为人们称颂。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德才兼备、政绩显着的人,却因得罪了上司,被罢官回家。这件事,使吴敬梓深深地体察到了官场的黑暗和冷酷。

父亲丢官回乡的第二年(雍正元年,公元一七二三年),吴敬梓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先是他的父亲郁闷过度,离开人世。接着是那些衣冠楚楚、满口仁义道德的亲戚们,借口吴敬梓是嗣子,争相侵夺他的丰厚家产。亲眼目睹平日友善和睦的叔伯兄长们,为了钱财互相辱骂殴打,吴敬梓看清了封建家族伦理道理的虚伪,认识了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真面目。于是,他决心叛逆家族,与那些依靠祖业和门第做寄生虫的庸俗亲戚们,一刀两断,分道扬镳。

他叛逆的第一步,就是挥霍遗产。他平时就轻财重义,遇贫好施,现在更是挥金如土,在所不惜。他与朋友往来,常常纵情饮酒,夜以继日;遇谁有难,从来都是慷慨解囊,不计偿还。所以,不到三十岁,他就把继承的“两万余金”遗产耗费一空了。这时,从富贵的族人到势利的乡邻,无不责骂他、歧视他、嗤笑他、冷落他,认为他是吴门的不肖子孙,第一个败家子。

家乡是待不下去了,三十三岁那年,他满怀愤慨,离开全椒,移居南京,住在秦淮河畔,开始了贫苦的卖文生涯。三十六岁那年,安徽巡抚赵国麟知道他是个“文澜学海”、“落笔千言”的高才之士,推荐他赴京参加“博学鸿辞科”廷试。这在别人可是个千载难逢、获取功名的良机,可是他面对官吏的朝夕相请,毫不动心,坚决以病辞行,甘愿过着清贫的生活,直至乾隆十九年(公元一七五四年)客死扬州旅舍。

吴敬梓在诗、词、文、赋、经、史等各方面,均有著述,可惜多半都散失了,仅有《文木山房集》四卷传世。《儒林外史》是他最重要、最有影响的作品,约写于他饱经世态炎凉、移居南京之后,成书于五十岁以前。

《儒林外史》的思想核心,是抨击封建科举制度,以及由这一制度造成的种种弊端和危害。它从描写封建士大夫被扭曲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入手,进而揭露封建官吏昏聩无能、贪赃枉法,鞭笞土豪劣绅的专横暴虐、吝啬刻薄,讽刺了附庸风雅的名士们的游手好闲、卑劣虚伪,以及整个封建制度的腐朽不堪和难以救药。

作品一开始,就向读者展现了两个深受封建科举制度摧残的人物—周进和范进。周进连年应考,直考到六十岁,腰弯背驼、胡子花白了,还是个老童生(未考取秀才的读书人,不论年龄多大,都称为童生)。他无可奈何,只得到薛家集去教村塾,新进秀才梅玖奚落他,举人王惠鄙视他,使他连教书的饭碗也弄丢了。有人写了这样一首宝塔诗,来形容他的狼狈相:

呆,

秀才,

吃长斋,

胡须满腮,

经书不揭开,

纸笔自己安排,

明年不请我自来。

后来,周进的妹夫金有余,看他穷得叮当响,就带他到省城去做买卖,请他帮着记账。他到了省城,住在杂货店里,一日闲来无事,去参观省城的贡院(培养贡生的学院,也是举行科举考试的场所)。他看到一排排号房(注2),大半生考场的辛酸,一下子涌向心头,以致“一头撞在考场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被人救醒后,又满地打滚,放声痛哭。

可是,他一旦中了举,顿时平步青云,“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以致曾经奚落过他的梅秀才,也冒认是他的学生,对他毕恭毕敬。他早年在村塾中写的对联,也被当作“周大老爷的亲笔”,被揭下来精心装裱好。作者通过描写这个人物发榜前后的不同遭际和命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科举制度对人们的毒害。

范进也是一个连考二十余次,已经“花白胡须”的老童生。发榜那天,家里无米下锅,他只得抱着正在下蛋的鸡到集上去卖。听到中举的消息,他起初不敢相信,后来拍手发笑,昏倒在地;接着又满街乱跑,“一脚踹在池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他的丈人胡屠户见他高兴得发疯了,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才使他清醒过来。

从此,他由一个原来处处被人鄙视甚至憎恶的可怜虫,一下子变成了人人讨好献媚的对象。而范进中举以后,则开始堕落变坏,跟着张静斋到高要县去招摇撞骗。不到三个月,田产房屋、奴仆丫鬟便都有了。在这里,作者不仅生动地表现了当时知识分子,被八股科举弄得神魂颠倒、丧心病狂的丑态;而且深刻地揭露了士大夫们热衷科举,并非追求知识学问,而完全是为了升官发财,爬上统治阶级的地位。

那么,封建科举制度培养出来的又是些什么人呢?中了进士而新任南昌太守的王惠,一到任就公开打听:“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通融?”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了这一目的,他鱼肉百姓,草菅人命,搜刮民脂民膏,可谓无恶不作—“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守的厉害,睡梦里也是怕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恶魔般的贪官污吏,在他的上司眼里,却是江西头号能人,由此可见当时的官吏坏到了什么程度。作品通过对王惠这类贪婪残暴的害民贼的描写,有力暴露了清代中叶官僚政治的腐朽黑暗。

《儒林外史》在批判科举制度和贪官污吏的同时,也猛烈抨击了土豪劣绅的恶劣品行。文痞加恶棍的严贡生,嘴里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可行动上却把邻居家的猪占为己有,邻居来要,竟行凶打断人家的腿。他根本没有借给别人钱,却硬向人家要利息。他讹诈船家,租船不付租金,反要送船家到县衙门里打板子。他的兄弟严监生,家里“钱过百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 牛马成行”,可是平时却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以致临死时说不出话了,还因为灯盏里多点了一根灯芯费油,“伸着两根指头”, 迟迟“不肯断气”,直到家人灭了那棵灯草,才一命归天。在这里,作者通过对严氏兄弟的描写,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土豪劣绅虚伪、凶残、吝啬的特征。

吴敬梓不是一味愤世嫉俗的冷酷作家。他在揭露当时社会阴暗面的同时,也颂扬了一些具有真才实学,为人正直,却又淡泊名利、鄙视科举的知识分子,称赞了淳朴善良、自食其力、彼此帮助的下层人民。

《儒林外史》卷首载有一篇署名“闲斋老人”、写于乾隆元年(公元一七三六年)的序文,大概出自吴敬梓本人的手笔。其中有几句话,颇能概括全书的主题:

其书(指《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者,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者,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者,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

由此可知,吴敬梓对其所描写的人物持反对或肯定的态度,完全是以他们如何对待功名富贵的态度而定的。他认为,只有那些“辞却功名富贵”者,才是“品地最上一层”的“中流砥柱”。

因此《儒林外史》肯定的理想人物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即轻视功名富贵,讲究做人的品行和学问。如满腹学问、慷慨好施、轻视功名、孤标傲世的杜少卿;道德高尚、心地纯洁、待人忠厚、才识过人的虞育德;不讲任何条件、精心照料陌生路人的甘露寺老僧;朋友有难,视为己事、鼎力相助的鲍文卿等,都是作者无比同情和倾心歌颂的正面人物。这些人物形象,不仅与庸俗丑恶的儒林仕宦人物恰成对比,透露了作者鲜明的爱憎;而且扩展了作品的表现对象,从更多方面反映了封建末世的社会真相。

《儒林外史》的艺术特色主要是讽刺。“讽刺”是以冷嘲热讽的笔调来描写人物和事物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封建社会里,许多知识分子受科举制度的毒害,终日沉迷科举仕进,狂热追求功名利禄。这在当时都是人们司空见惯, 习以为常的事;有的人虽然有看法,却不敢或不愿说破。吴敬梓以敏锐的目光、难得的勇气,从平常的事情中看出不平常的问题,并把它们加以集中、概括、提炼,用卓越的细节刻画和恰到好处的夸张描写,栩栩如生地活画出了一幅封建社会末期的儒生群丑图。作品出版后,许多读书人都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自己的命运悲叹万分。

《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既奠定了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基础,也代表了古代讽刺小说发展的高峰,对后代文学产生了深广的影响。晚清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都曾从它当中吸取了大量营养。现代作家鲁迅及钱钟书,都极为推崇这部伟大作品,他们的文学风格,特别是他们小说中讽刺手法的运用,也与《儒林外史》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注3)

注1“拔贡”,科举制度中通过县、州、府考试的,称为秀才;在秀才中进一步考试选拔,升入京师国子监(国家大学)读书的,称为贡生。拔贡是贡生的一种(其他还有恩贡、副贡、岁贡和优贡),当时每六年由各省从秀才中考选二名,保送入京,经过朝廷考试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或教职。

注2“号房”,古代科举考试时应考的房间,一人一间,编有号码。

注3主要参考资料:《文木山房集》、《胡适文存.吴敬梓年谱》、陈汝衡《吴敬梓传》、夏志清《中国小说 史导论》。

转载自 正中书局《中国文学史演义》 钱念孙 着

参.元明清篇【第37 回】蒲松龄孤愤寓聊斋 吴敬梓傲骨讽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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