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棋生:後極權概念的份量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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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8年03月28日訊】今年2月20日,吳思先生抵達美國哈佛大學,任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訪問學者。不久,受民間性雙周學術文化沙龍——哈佛沙龍之邀,他在沙龍第50期作了主題演講,題目是:關於當代中國社會性質的爭論。無疑,這是一個我非常感興趣的課題。數天前,當我拿到吳思的《哈佛講座修訂稿》電子版後,就一口氣讀了一遍。然後是一而再、再而三,一連讀了三遍。

春分時節,剛看完賀衛方的翻白眼,又品讀吳思的講座稿,一種美妙的精神愉悅感,燦然靈動,漾於心中。以前,我在讀吳思的《潛規則》和《血酬定律》時,啟迪多,共鳴多,會心的笑意多。如今,讀吳思親手修訂之文稿,復又如此。比如,他對「權貴資本主義」的分析,就出自他的獨到見解。他說:在當代中國,資本能「主義」嗎?不是只有權貴或官家在「主義」嗎?因此,稱其為「資本一官家主義 」較好。在我看來,這一命名的確比「權貴資本主義」要可取得多。和吳思類似,張顯揚和劉軍寧基於事實和學理,也不認同把板子胡亂打到資本主義身上,儘管早在170年前,三十而立的德國人馬克思就已胡亂敲響了資本主義的喪鐘。顯揚認為,當代中國社會應稱為「權貴社會主義」社會;[1]軍寧則主張,可定名為「官商社會主義」社會。[2]

再比如,針對有些人用「新極權」來命名當代中國社會,吳思提出了十分有力的質疑和辯駁。基於公認的極權定義,吳思發問道:「沒有強大的意識形態主導,還可以或可能成為極權社會嗎?沒有深度動員,極權如何可能?」的確,只有在包括知識份子在內的社會絕大多數成員都傻傻地、真誠地接受官家意識形態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建立極權社會。曾記否,在被極權意識形態所深度麻醉和全身心俘獲的年代,官家可以一呼萬應,甚至一呼億應,而國人卻可悲到連翻白眼的想法都不會有!現在,知識份子的大多數都已不傻或只是在裝傻,雖然他們還不敢站出來當諤諤之士,但至少,他們都敢在家裡翻白眼了,極權又如何可能?略顯遺憾的是,基於極權定義,吳思本該再發一問:極權是不允許存在任何多元化的,而中國已經存在經濟、社會的有限多元化且又不可能被抹去,還可以或可能成為極權社會嗎?

三讀之後,可以說講座修訂稿中的大部分論述,我都能認同;對其中有些內容,則深表贊同。然而,也正因為三讀,我大出意外地發現,在吳思講座稿的「第三套敘事」中,存在一個在我看來完全不該有的學術硬傷。

上述「第三套敘事」說的是:根據西方轉型理論的概念框架,就如何判定中國社會的性質一事,20多位中國知識人所展開的思索、切磋和論爭。在娓娓敘事中,吳思重點介紹了由美國耶魯大學教授胡安·林茨修正和完善的轉型理論概念框架,並對林茨所提出的「威權主義」概念作了恰如其分的肯定評價。吳思所描述的林茨框架(以下簡稱吳思敘事框架)是:

極權·後極權———威權———民主自由

一元化———有限多元化——多元化

作為吳思的校友和朋友,我深知吳思做學問,一向認真、扎實,可以信賴。我當然認為,上述敘事框架,是對林茨本意的如實表述。說真的,如果我沒有讀第三遍;又如果在讀第三遍時,我對吳思文稿中所列有的表3。1只付以一瞥而沒有認真查閱,那麼,我就肯定不會發現吳思敘事框架偏離了林茨的本意,也就不會提出「後極權概念的份量與價值」這一話題,並動手寫作本文了。

表3。1來自胡安·林茨的《民主轉型與鞏固的問題》一書,[3]它有一個標題,叫做:現代政體的主要理想類型及其判定依據。事先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讀罷表3。1,我會大吃一驚。當時我發現,吳思所給出的概念框架,與林茨的原意有明顯對不上號的地方。根據表3。1,胡安·林茨一清二楚地給出的轉型理論概念框架(以下簡稱林茨框架),其實是這樣的:

極權—————後極權——————威權————民主自由

一元化——部分有限多元化——有限多元化———多元化

從林茨框架可知,在西方轉型理論原先的極權—民主框架中,林茨不僅加進了重要的威權概念,而且還加進了另一個重要概念——後極權概念。這一概念不是用以指稱步入後期的極權社會,即不是指「後期極權」或「弱化極權」,而是用來說明離開極權之後、未到威權之前的社會形態。在林茨心目中,後極權概念是一個很有份量、可以和極權、威權與民主相提並論的概念。請看,在表3。1中的「後極權」三個字後面,林茨鄭重其事地加上了「主義」二字,名為「後極權主義」,從而使其與「極權主義」、「威權主義」和「民主」赫然並立,如大廈之棟柱共同撐起他的概念框架——林茨框架。

那麼,林茨如此看重的後極權概念,其價值又如何呢?林茨明確認定,世界上有一類社會形態,既不能歸於極權名下,也不能歸於威權名下,必須用後極權概念去加以界定——這就是其價值所在。在表3。1中,林茨對後極權社會的基本特徵作了如下描述:

1、多元化:有限的但非責任的社會、經濟和體制多元化,幾乎沒有政治多元化。(餘略)

2、意識形態:指導性意識形態仍是法定的,且作為社會現實的一部分而存在,但對烏托邦的忠誠和信仰已經減弱。

3、動員力:領導人和非領導人參與組織動員的興趣日益下降,對國家贊助的組織內的人員的常規動員,目的是獲取最低程度的一致和服從。許多「幹部」和「軍人」只是職業家和機會主義者,對主導價值的厭倦、淡出以及最終的私人化成為公認的事實。

4、領導權:後極權主義政治精英越來越強調個人安全,通過政黨結構、程式和「內部民主」實現對高層領導權的制約。高層領導人很少是克里斯馬型的,高層領導的選拔僅限於執政黨內,但很少取決於政黨組織內的事業發展。高層領導人可能來自國家機構中政黨技術專家。

上述關於後極權社會的判定依據,是林茨在多年前給出的。今天的我們,應當也能夠對之加以必要的審視和修訂。但是我認為,用其「政治一元化,社會、經濟有限多元化」的本質規定來比照和判定當代「特色」中國社會,仍然是大體靠譜的。而這,就是後極權概念在當下的一項重要價值體現。

關於林茨的表3。1,吳思簡明、客觀地給出了一些相關導讀。那些導讀表明:他是認真讀過表3。1的。然而,究竟是出了何種情況,做學問一向極為認真的吳思,竟然沒有給出我在上文中列明的林茨框架,而卻給出了吳思敘事框架呢?對此,我三思不得其解。因為,誰都能一眼看出,吳思敘事框架與林茨框架存在重大的區別。前者將林茨頗為看重的後極權概念陡然降格,並違反林茨本意將其附於極權名下。林茨的「後極權」明明是指「政治一元化,社會、經濟有限多元化」的社會,怎麼能將其與「沒有任何多元化」的極權社會歸為一類呢?

當然,如實給出林茨框架和進行不失真的解讀,並不意味著就不能對之持有異議了。如果認為林茨的「後極權」還不夠稱「主義」的資格,那麼,就給出你的理由。又如果認為,「後極權主義」可以成立,但介乎「後極權主義」和「威權主義」之間,世界上還存在一種現實的社會形態,因而應該提出一種新的概念去加以命名,那麼,就作出你的嘗試。事實上,包括吳思在內的20多位知識人正是認為:當代中國已相繼離開了極權時代和後極權時代,但是,又沒有進入威權時代,因此,他們才展開了長達兩年多的認真討論和理性交鋒,嘗試去解決如下問題:對「處在(極權)後極權與威權之間」的當代中國社會,如何加以命名?他們已經作出的兩種命名嘗試是:「新極權」和「半極權半威權」。

然而,不管心中持何種異議,胸中有多少創見,我認為首先必須做到:一是不能有意、也不應無意將林茨框架加以變形。二是不應將林茨的「後極權」誤讀為「後期極權」或「弱化極權」。遵守上述學術規範,是作出學術貢獻的當然前提。將林茨框架以吳思敘事框架失實地表述出來,是一種不幸,也是一條學術硬傷。這一硬傷,無論是由什麼原因所造成,「燈下黑」也好,「智者千慮 必有一失」也好,總之,是一條讓我噓歎、實不該有的低級硬傷。

行文至此,應是點評「兩種命名嘗試」的時候了。我看到,在20多位知識人中存在兩條基本共識:一是當代中國社會,是沒有政治多元化的部分有限多元化社會。二是當代中國社會,已不是「後期極權」社會。他們中間的主要分歧是,有些人將其命名為新的極權社會,而吳思則稱其為半極權半威權社會。在這裡,我首先要指出,既然當代中國連「後期極權」社會都已離開了,他們的命名嘗試中還出現「極權」字樣,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新極權」命名者事實上明白這一邏輯困難。其中的崔鶴鳴先生,主張棄用林茨框架中的極權定義,通過另行定義「極權」來將其命名為「新極權」,如極權「可以接受多元化的存在」,極權允許「實現一定程度的多元化和開放度」等等。但這麼做,就違背了基於西方轉型理論尋求命名的初心,並與立足於林茨框架的論說無法對話和互動。

吳思的命名依然採用轉型理論的概念,但他的「半極權半威權」提法,在邏輯上站不住腳。一方面,由於存在有限的社會、經濟和體制多元化,當代中國社會已毫無懸念地失去了極權社會的會籍。並且正如他指出的那樣,也已回不到極權社會。另一方面,由於官家鐵了心地使出渾身解數,就是不走威權主義和民主憲政的「邪路」,因此目前的中國社會,離威權邊界足有數十箭之地,又豈能稱其進入威權領域已達一半之遙?換句話說,當代中國社會,既不是中等強度的極權社會,也不是中等硬度的威權社會,更不是中強極權與中硬威權的半極半威混合體。

最後,我想再次強調,用林茨框架中「極權之後、威權之前」的後極權概念來命名當代中國社會,至少到目前為止,是相對而言較為確切和精當的。不過,如能找到比它更好的概念,我則樂見其成矣。

2018年3月23—26日 於北京家中

--原載自由亞洲電台

責任編輯:任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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