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回眸流水年華(16)

楊光益拉亮了電燈,又在宋祖康身邊躺了下去,不過沒有睡,卻掏出一封信來念。

「我的最最親愛的光益!你好啊!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面了。你近來身體健康嗎?工作順利否?思想進步快不快?我很想念……」

念信人顯然頗為得意,不但聲音響亮、清晰,而且還帶著做作的感情,彷彿在向觀眾朗讀一篇臺詞。不管愛聽不愛聽,這聲音直往每個人的耳朵裏鑽,攪亂了宋祖康的沉思默想。他心裏很煩躁,霍地坐起來,將信一把奪過來,隨手往鋪上一扔,一面厲聲地說:

「你這瘋子!快要變成《白夜》裏的主人公了!」

「我念信嘛,愛人給我寫的。」楊光益也坐起來了,嬉皮笑臉地說,一邊伸手去拾信。

「什麼愛人不愛人!你這種人還配有愛人!」

「愛人嘛,就是老婆,或者叫做未婚妻,每人都得有一個——多了不許可,少了也不行。」楊光益伸出舌頭扮了一個鬼臉,一面把信折疊好,小心翼翼地塞到信封裏。

因為晚飯沒吃飽而一直蜷縮在通鋪西首角落裏的王博生,這時忽然打起精神來了。

「接著念!接著念!」王博生著急地大聲嚷道,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看看你愛人給你寫了些什麼話!」

楊光益見到果然有人欣賞自己,便又把信從信封裏抽出來,清了一清喉嚨,念道,不過聲音比剛才略微放低了一些:

「親愛的光益,你看今晚的月亮多麼圓……」

「他媽的,真無恥!把老子的信冒充為愛人的情書!」

「我念我的嘛,樂一樂,管你什麼事!」

「宋祖康,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讓他念吧。」王博生半命令半請求地說。「老楊,你快念吧!我張開四隻耳朵聽著哩!」

「好,我念!我念!我給大夥念念我愛人的來信,誰也管不著!」

「我偏要管得著!你把老子的信篡改成愛人的情書,如果我是你老子,非把你宰了不可。」宋祖康又坐起來了,一隻手支撐著傾斜的上身,越說話越多。「像你這種老油子,再過一年就是四十的人了,還不快快死了算了,留著幹什麼?你死了,社會上就少了一個壞人,也算為人民除了一害。」

「你是好人?難道社會什麼時候宣佈過允許你這個好人存在?」

這句話刺到了他多年的隱痛所在,一時又找不到一句恰當的、有分量的話來回敬,越想越氣,惱怒之下,便把楊光益當做發洩自己心中鬱憤的物件,不知不覺地伸過手去,啪地在對方的臉上摑了一巴掌。

「宋祖康!你太欺負人了!我還是你的老師呢!」楊光益氣急敗壞地叫道,像是在乾嚎。

「什麼老師不老師!好吧,你是我老師,你帶過我實驗,正好,我要造你的反。學生造老師的反,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毛主席說過,造反有理。」

說著說著,他就去揪楊光益的耳朵。兩個人開始在通鋪上扭成一團。週末餘興到此算是進入了高潮,但在同屋的絕大多數夥伴中間卻沒有贏得應有的反應。這些人都是被命運殘酷地拋棄了的昔日的大學生,他們在沉重的勞役中度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並且正在勞役裏繼續消耗著壯年的生命。他們的身心早已疲憊不堪,沒有興趣介入眼前這場無聊的鬧劇。讓它自己收場吧!各人幹著各人的事。有幾個人強打起精神,坐起來縫補身上穿的破衣褲,準備明天勞動的磨損。還有幾個人繼續躺在那兒,僵直地一動也不動,彷彿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可以有權利享受永久的休息了。有一個常被周圍的人諷喻為「哲學家」的叫做楊玄的人,這時卻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本英文書。只有那個肌肉最發達、時時感到精力無處使用而苦惱的王博生,充當了熱情的觀眾,為這幕別致的表演喝彩叫絕。

「哽啊!」王博生咧著嘴,興高采烈地歡呼道。「如果你們兩個恰巧是一男一女,像現在這個樣子,一個上面一個下面地摟抱在一起,那多來勁啊!」

「你放不放?」楊光益抓住宋祖康的頭髮說。

「不放!」宋祖康壓在楊光益的上面,揪住他的一隻耳朵回答道。「我要你向我投降,才給你和平。」

「別打了,我宣佈你們兩個人統統正確。」楊玄合上了剛打開的書,開始發議論。「首先念一句最高指示:『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因為你們兩個人都是老牌Rightist(右派分子),人民的敵人,現在每人都遭到了敵人的堅決反對,所以都正確,證明都和敵人劃清了界限,高舉了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

楊光益猛一翻身,把宋祖康壓到下面去了。

「放不放?」還是楊光益的聲音。

「我要你投降!」

「放了吧,何必呢?」楊玄一面裁了一條小紙片捲煙葉,一面淡淡地說道。「一個畫餅充饑,另一個卻非要拿手指頭把這個紙餅戳破不可。何必這麼認真呢?畫餅的未必就是藝術家,用手指頭去戳的也稱不上批評家。」

「快撒手!」一直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觀戰的王博生突然發出了警告。「來人了,吳師傅來了!」

話聲未落,只聽見咿呀一響——門被推開了。兩個人同時地鬆了手。

「啊呀——彭隊長!」楊光益驚慌中首先叫了一聲,感到臉上熱辣辣的。

進來的是一位身高一米八的大漢。全屋的視線立時不約而同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大漢穩穩地走到通鋪前面,筆直地佇立著,兩隻炯炯發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宋祖康的臉。

「我說,你膽子不小吧?」

他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深知彭隊長是一個耿直忠厚的老莊稼人,雖說看上去樣子很嚴峻,其實心腸倒是挺好的,剛中有柔,粗中有細,從來沒有虧待過任何人,所以對他一點也不懼怕,便隨口答應道:

「膽子嘛,不小!有什麼事啊?」

「你一個人夜裏待在外面怕不怕?讓你到豬圈去看小豬行不行?」

「行!行!我以前幹過的!」他滿口應承,生怕這個差事被別人搶了去,剛才的躁怒已被歡喜所代替。「馬上就去,是看守前天下的那窩小豬吧?」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鋪上連爬帶跌地滾下來。

「穿我的大衣去。晚上冷。」楊光益關切地說,一分鐘以前的那幕滑稽劇彷彿根本不曾發生過似的。

「不用……不冷……我穿這件棉襖就行了。」

他訥訥地說,心裏有點拿不定主意:不穿大衣,一件破棉襖的確擋不住春夜的寒意,而且此刻外面正在刮大風;穿呢,豬圈又那麼髒,尿呀,糞呀,還有牆上、頂上的蜘蛛網,准把人家的大衣弄汙了。他知道,楊光益這件大衣是大學畢業當上助教的第一年製作的,非常珍惜,十多年來一直保護得好好的,平常自己也捨不得穿。

彭隊長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道:

「辦公室有一件值夜的大衣,你去拿來穿吧。」

「好!我馬上就去拿。」

彭隊長說完就走了。他開始忙碌起來,東翻西找,想找出一本合心意的書。

嘭!——門又開了。彭隊長送來了一件舊的棉大衣,扔在他的鋪位上。

他感激地偷偷斜看了一眼彭隊長那張刻滿了核桃似的深紋的臉,對自己說:

「世界上到底還是有好人的。」

「看到天亮就回來睡覺。」彭隊長吩咐道,不多說一句話就走了。

「你快到伙房去看看,要不要買兩個饅頭帶著?」楊光益說,一面在自己的帆布袋裏摸索著什麼。

「守夜嘛,帶什麼饅頭?又不是幹活。」他反駁道,同時伸直了腰。他終於在牆壁裏找到了他想看的書。

「行啊,沾了小豬的光。」楊玄望著宋祖康把一本封面早已脫落的書塞進了褲袋,不勝豔羨地說。「晚上坐在豬圈裏看書,白天睡覺休息,這活太美了。」

「哪裡!哪裡!」他穿上了彭隊長送來的棉大衣,竭力想在眾人面前掩飾自己內心的喜悅。

「你儘管大膽地看吧。書不夠,我這兒還大大地有哩。」楊玄說完後,對著自己的棉被神秘地笑了笑。

「對,看書!」坐在西頭角落裏正在開始發愁沒事可幹的王博生又高興起來了,他忽然記起自己也是一個大學畢業生,他的論文還曾經受到某教授的讚賞哩。「我要看書。看《泛函分析》,把我的數學水準再提高一步。」

「諸位!」宋祖康打開了門,又回轉過身來說道。「See you tomorrow ! 祝你們晚上每人作一個好夢。」

門砰地關上了。

「日你妹子!」王博生望著剛合上的門罵了一句。他也開始東翻西找,同時不住地自言自語:「老子也要看書,做一個有學問的文明人。管你二十條三十條,規定一百條一千條我也要看書,研究我心愛的數學。」

「喂,宋祖康!」楊光益打開門追出去叫道。

「什麼事啊?」

「你等一等。我告訴你,你晚上留心點,可別看書看睡著了,讓狐狸把小豬拖走。」

楊光益一邊叮囑,一邊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小包紅棗,塞到宋祖康的手裏。

「還用得著你多說!快進屋吧,外面冷呢!」

宋祖康在楊光益的屁股上輕輕地踢了一腳。這時無線電裏傳出了一聲聲的笛音,接著是一個清脆的女高音:

「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十九點整。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革命的同志們!首先,敬祝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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