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我在普通号,花东线上(之二)

美丽的层峰翠峦,在花东纵谷两侧同时展开,山脉表面的棱线清晰可见。在台东、山里、鹿野一带,更有难得一见的恶劣地形,如同高雄田寮月世界般地令人不寒而栗;每一道刻纹,都像大自然持着尖刀利剑,鬼斧神工般地在山上狠狠地刮出疤痕一般,刮得愈深,刻纹愈明显。侧着看,这些刻痕更像人的五官,从眉眼到鼻梁,一直往下巴延伸,处处都神采飞扬,栩栩如生。

火车愈往北,这样子的刻痕也随之减少。紧接着有更多的是蓊郁争艳的山脉,有深绿、浅绿,有苍翠欲滴的亮丽,也有干燥枯瘪的暗绿。在早晨,阳光照在不同色相的山林上,也呈现出不一样的自然风格。有些向阳面是刺眼的,让人忍不住将手伸出窗外抚摸一番;有些背光的,明显暗沉,像个失去宠爱的孩子一样;这些山林可曾想过他们愿意永远沐浴在日光下,接受晨光洗礼?

花东线最美的路段,大概是池上往富里一带。尤其在火车缓缓转弯的地方,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加上阳光照射的关系,把每一山的肌理和田的阡陌,照得闪亮,阳光透过云层,洒得金珠漫天散落。田地吸附了阳光的光与热,让这一带的田地成了全台湾最美的地方,也因为池上大坡池一带的水源灌溉,产出了傲视全球的池上米与富里米。

出了池上、富里,火车持续开往玉里、瑞穗、凤林一带。其实在花东线将近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中,景致大概都相距不远,就是远山、田野、流水、日光,偶尔就是田中的几户老旧仓房,点缀其间;要在花东线看到有灯红酒绿或是栉次鳞比的高楼,只有花莲市、台东市和花莲的卫星市镇吉安乡看得见。一般的乡镇,大概都不会超过六、七层楼的,尤其像台东或花莲的乡镇,几乎都是矮房舍。尽管有铁路穿越乡镇中心,依旧无法发展起来;有些乡镇只有普通号才会停。

其实像房舍、建筑、古迹等,许多都是普通火车才能独享的。有的小站甚至只有“不像月台的月台”,没有人看守;有的是完全没有车站的架势,和附近的民众连成一片,这一户人家的后门打开可能就是轨道了;有的小站附近的居民,甚至把家里的衣服晾在铁道旁,这种“公私不分”的行为,也没有谁愿意花时间去检举。这样呈现出来的景象,倒像是大同世界,尽管夜不闭户,也不担心遭窃。

火车逐渐向北,约莫驶进了花东县界,列车长请一位友人走到每个车厢,向每车的旅客“广播”:“有哪些旅客要到光复站以后,请坐往前三节车厢;光复以后,后面的车厢将拆掉。”──这是我生平坐过唯一请没有穿台铁制服的员工或友人,那么亲切、踏实地宣告普通号与其他车种不同的“特别待遇”,而且还是头一遭听到火车要“拆节”的纪录。

我起了身,纳闷地走向第一节车厢,试图寻找车长室详问实情。不料不但没有车长室,只看见一位白色制服的列车长,若有所思地端坐在斑驳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等待下一站的开门、迎宾、关门……如此的重复动作。

列车长同我说,花东线乘坐的旅客不多,尤其平常上班日,整条线上的旅客加起来,零零总总不到三十位,为了减少载重所耗费的油量,只能请乘客往前坐。但其实留了三个车厢还算多的……列车长道尽了普通号的辛酸,也道尽了近年来台铁连年亏损的危机;我不得不从他的话语中,推敲出普通号或许是拖垮台铁的头号杀手,这样的无奈,在我们的对话中,表露无遗。

但我依旧打从心底相信,这是多么可爱的一条花东线,可以和列车长交谈半小时,谈了彼此的工作、趣事、花东线景点。最后他还说,以后找他搭火车,还不用钱呢!普通车与众不同的地方,莫过于此吧!尽管花了许多时间搭乘,但却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人事时地物;尽管人数不多,我们却有着更深的感情建构一个言语的交集;尽管设备最为简陋,我们却能怀念小时候的自己,看到普通号的兴奋与雀跃!

火车持续嘀咕,轰隆轰隆地穿越纵谷与平原,两旁重山叠峰不断向后挪动,在远方的炊烟与火车的迷雾中,形成一面朦胧景致。思绪还在奔腾,火车肆无忌惮地循着优雅的步伐向前驶进。旅客剩下不到十个,火车与车长仍坚守着岗位,在景致里奋斗,形成最感人的一幕,呈现美丽,展现风情。

普通号,花东线上,我在轨道上飘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