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父亲艰辛的童年与他的怀乡诗作

【大纪元2014年09月18日讯】今年九月一日,是我父亲谢公肇齐逝世十九周年忌日。这半年来,我一直想写篇纪念他老人家的文章,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思索良久,决定从他贫苦的童年,艰难的求学过程讲起,搭配着他那些非常感性的思乡诗作,来表达我对他老人家的深深怀念。

父亲谢公肇齐,于民前七年﹝1905年﹞黄历五月十五日,出生于福建省武平县武所乡武平所﹝如今改名为中山镇新城乡﹞的一个贫苦佃农之家,武平县是闽西与广东省邻界的县份,离客族人的“首府”──广东梅县很近,客语也就是我们武平县居民的主要语言。

我的祖父承恭公,就如同当年的许多客族男子,为讨生活,远离他们出生地的穷乡僻壤,到南洋去打工贴补家用。因为有了这份额外收入,家中老小才能勉得温饱。但祖父不幸在工作地方染病,一文不名地拖着病体返乡,不久即病重去世。自祖父过世后,原本还可以维持的家计就一落千丈,我的祖母廖氏是位典型的客族女子,虽然下田务农早已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如今挣钱养家的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儿寡母地带着四个年幼孩子苦撑。我父亲排行老二,他的哥哥肇钧公﹝我的伯父﹞当时才刚念完小学四年级,就因家贫而无力升学,托人送到武平县城去当裁缝学徒了。

祖父过世不久,父亲的大妹也因感染不知名的热病,高烧不退又无钱延医,就在焦急而束手无策的家人环伺下咽了气,我父亲无助地看着大妹在痛苦呻吟中死去,曾一度立志将来要行医济世。

我祖母是个文盲﹝所以我们后人只知道她姓廖,不知她的名﹞,此刻唯一的求生方式是加倍辛劳地耕种租来的田地,因家中欠缺帮手,我那未满十岁的父亲只得辍学在家帮忙。他每天清晨饿着肚子,背着才两岁多的小妹妹﹝我的淑庄姑﹞去替人放牛赚些小钱,顺便在山丘上采些野菜、野竹笋等回家给我祖母做晚饭用。小小年纪的他,放完牛回家后还需下田帮忙,而晚饭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餐,就用采来的野菜佐餐,通常要隔上好几天才能吃到一碗稀粥。

但我父亲是学校里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很得老师﹝王老师与程老师﹞的宠爱,当老师们发现他没去上学时,起初以为他生病了,过了个把月,见他还没回来上课,就到家里来查询,这才知道我父亲是因缴不起学费而不能上学,他们乃说服我祖母,夸这孩子是念书的材料,不上学的话太可惜了,就决定免除我父亲的学费,这样他每天起早放完牛、采完野菜后,又得以回学校去上课,直到小学毕业。

父亲小学毕业后,家中当然没有办法让他继续升学,好在我们家的地主是位仁厚乡绅,不愿我父亲的聪慧就这样被埋没,想帮他至少念完中学,乃替他张罗了一年的中学学费与寄宿生活费,送他离家到县城去念武平中学。一年后,由南洋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创办的厦门集美师范学校在福建各地招生,录取的师范生不但可免学杂费,每个月还发少许生活费,每县只录取两名,我父亲就是那年武平县录取的两名学生之一,这才在基本上解决了他的求学问题。

为了筹措我父亲去厦门的路费,也为了家中少了一个帮手,维持不易,我的祖母把还不到八岁,小时后被我父亲背在背上做工的小妹妹淑庄,卖到邻村一位姓王的家里做童养媳。为了怕兄妹情深的他得知后会闹情绪,乃瞒着我父亲,安排他早上动身去厦门之后,才在当天下午,依依不舍地把淑庄姑送进了王家大门。卖淑庄姑的钱除了一小部分给予他做盘缠外,大部分都用以还债。

那个年头交通不便,这两百里去厦门的山路﹝闽南多山﹞,我父亲可是自己挑着行囊,一步步翻山越岭走完的,走了七、八天之久。一向心疼他的老祖母﹝我的曾祖母﹞在临行前亲手缝制了一双新布鞋送他,他舍不得穿着新鞋走山路,在翻过山头离开亲人视线后就脱下鞋子放入行囊,所以这两百里的山路他竟然是打着赤脚,餐风宿露地走去的。唉,我父亲当时还只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哩!如今我想着他当年含泪独自踏上那艰辛的漫漫求学路途时的情景都会心酸。

父亲在集美师范专科读了五年,这五年中家乡的变故非常大,最疼他的老祖母病逝,为怕他难过,且路途遥遥,奔丧不易,就特意没有通知他。在厦门求学的这段时间,盘踞在赣南瑞金的红军,把他们控制下的“苏维埃区”,一度扩张到全武平县,大搞血腥土改,将对谢家有恩,更资助过我父亲念书的地主全家老少抓起来斗争,居然杀得一个不留,父亲事后得知,自然是十分愤慨与难过,这件事也让他很早就彻底认清了中共政权的残暴与欠缺人性的恶毒本质。

父亲还在集美师范念书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读了一本手抄本的三民主义﹝当时被军阀列为禁书,印刷厂是不准印的﹞,登时热血沸腾,毅然决定将来要投笔从戎。父亲在集美毕业且尽了教书之义务后,于民国十五年,会合集美的同班同学林丰炳﹝福建上杭人﹞,两人徒步到广州考进黄埔军校六期,并加入国民党。两人自幼情同手足,也都从此戎马一生,为党国效命。国府初迁台时,风云紧急之秋,那位负责卫戍台北士林官邸的陆军十一师师长,正是林丰炳将军。

民国十九年黄埔六期毕业后、父亲因成绩优异,立即被国府选送去英国桑赫斯特皇家军校﹝Royal Military Academy at Sandhurst﹞留学四年。在公费赴英国留学前,父亲曾返乡省亲并停留约一个月,又把国府拨发的二等船票改为三等,将差额一百多银元带回家乡,亲手交给我的祖母作家用,聊表孝心。

这次离家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武平老家了。六十多年来的离乡背井,父亲心中最挂念的,莫过于他的母亲廖氏,与被卖给王家的小妹妹淑庄。曾免费教育过他的王老师与程老师,也是他十分感念的对象。所幸淑庄姑在王家生了三个儿子,颇受重视,生活尚可,也相当长寿。我2002年返乡祭祖时,有机会见了淑庄姑最后一面,平日听多了她为家庭而牺牲的故事,所以见到她老人家时我的情绪是非常激动的,遗憾的是她那时已失智,不能认我,也无法言语。而且在我离家乡返美后才不到一个月,她就以九十高龄辞世。

父亲当年离家后,虽与家乡有书信往返,但身处兵荒马乱的年代,身为军人得要转战各地,想要返乡省亲谈何容易。抗战胜利后不久,父亲考取留美,一年后返国时,大陆已是赤焰高张,遍地烽火,返乡更是不易。民国三十八年,父亲任三十二师师长,领军路经江西瑞金时,由于离家仅数十哩,乃捎人返乡,把在家乡做裁缝的大伯肇钧公接了出来,详问家中与乡里近况,兄弟俩二十年来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赤潮席卷神州后,父亲虽然知道中共一定会在武平家乡搞清算斗争,但这些无辜的家乡亲友们大都是贫无立锥之地的佃农,父亲只期盼他们能因属贫困的农民阶级而逃过一劫。但是海峡两岸音讯隔绝,全无故乡消息。只有一次,一位在台的武平乡亲悄悄走告我父亲,他于1954年某日,曾在偷听中共电台的广播时,听到我大伯肇钧公在对台广播中对我父亲的喊话,要他“弃暗投明”。不消说,大伯当时是被迫做了中共的统战工具。但是这也给我父亲留下了一丝希望,至少知道我大伯当时还活着。

记得在台湾每逢过年时,我们的年夜饭桌上,母亲都会留着一个空位,摆着一碗白饭与一双筷子,体谅父亲心情的她告诉我们兄弟俩,那是特别留给祖母的。每年的年夜饭,父亲总是皱着眉头,丝毫掩饰不住他的郁郁寡欢,显然那浓浓的乡愁,加上这岁末团圆饭的气氛,触及他深藏在内心的痛处。

父亲酷爱写诗,已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的就不下百首,可惜我现在能搜集到的,只有他在寄给我家书中所附的那寥寥数首。其中一首是在我来美后,父亲于民国七十年﹝1981年﹞二月十二日农历除夕,在给我的家书中夹带了一首题为“除夕思亲”的诗﹝父亲之诗常押客语韵﹞。他多年来在年夜饭上的愁眉不展心情,尽都表达在这首诗中。写此诗时,父亲是假设祖母还健在的,那异乡的游子情怀,与那浓得化不开的思乡情愫,让我读得心疼不已;

“除夕思亲”

忆昔从戎远别时

依依欲语竟无词

阿娘含泪频相嘱

除夕团圝归末迟

迢递闽山归梦赊

年年腊尽在天涯

何当合宅同趋省

莱舞庭前笑语哗

赤祸神州几劫余

亲朋生死费猜疑

心香默祷萱犹茂

白发倚闾待我归

到了民国七十六年﹝1987年﹞,两岸关系渐渐解冻,我那因属黑五类而遭迫害,未受什么正规教育的堂弟,寄来一封错字连篇但意义完整的信,我们这才从信中略知亲友们三十多年来受中共迫害的惨状。五十年代初期,大伯才刚从一个在大陆盛行的“反右”批斗会上获释返家,急虑中猝发脑溢血,死在家门口。“倚闾待儿归”的祖母也早就在1959年那绵延三年的毛泽东“三面红旗”人为饥荒中,被活活饿死,成为中国人死在那场迹近疯狂运动中的四千多万冤魂之一。

翌年母亲节﹝民国七十七年五月十五日﹞,父亲一字一泪地写了一首题名为“母亲节感言”的诗寄给我;

“母亲节感言”

啜菽承欢愿已空

倚闾无复见慈容

不堪佳节添惆怅

康乃馨香朵朵红

怆怀重读蓼莪篇

彩舞娱亲梦尽捐

西望家山犹陷贼

何年归扫墓门烟

那怀母思乡之恸满溢于诗句中,可以想见父亲当时几近崩溃的心情。多年来,每次重读此诗,见到那字里行间的无奈与凄怆,我的眼泪都会激动地、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记得我的孩提时代,家中的小小院子里,种了一株连一株的杜鹃花,父亲告诉我,那是“映山红”,是武平家乡在春、秋两季,开得漫山遍野的花,也是会引起他思乡与怀念母亲的花。算起来,从他最后一次返乡直到撒手人寰,六十几个年头就这样在悲思中熬了过去。那思乡梦境中白发倚闾的老母亲,与家乡山丘上那一年两季盛开的“映山红”,也都是他老人家这辈子梦醒于海角天涯时,难以抑止的锥心泣血之痛吧。

父亲1949年后安居台湾,固执地不愿离开。直到1992年,才因年迈而生活难以自理,在我们兄弟俩之坚持下,由台湾移居美国,让我住在旧金山的老哥,与从事护理的嫂嫂照应他起居。父亲的晚年我没能经常承欢膝下,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遗憾。略值安慰的是,至少父亲在1992年来美后的心情是愉悦的。这首他题名“客况”的诗,生动地描述了他当时的心境:

“客况”

客况知何似

闲闲日月长

心安睡喜足

齿健食常香

教奕弄孙乐

偶吟押韵忙

老怀差自适

第惜滞他乡

你看,即使与至亲在异乡团聚,生活比较悠逸,但父亲还认为那是在“作客”,心中仍是念念不忘武平家乡。可以想见对他老人家而言,不能终老家乡是件非常无奈的事。他老人家1995年九月因肺炎而导致多重器官衰竭,逝世于旧金山。临终前的四十八小时,是在医院的“安宁病房”渡过的。我强忍悲痛不分昼夜地全程陪伴,聆听他老人家交待后事。我父亲虽然已是风中残烛,思维与言语仍然十分清晰,他郑重地要求我日后能将他遗骨归葬故里,我当时没得选择,只有含泪频频点头答应下来。可是之前我也承诺过当时还健在的母亲,要将他们葬在美国,而且墓穴在两年前就已瞒着父亲选定买下了。

所以父亲过世后,我是奉我母亲之命,把他葬在旧金山湾区半月湾山上的百龄园,墓园座落在近山顶处,浩瀚的太平洋洋面,在不远处泛着金光,海洋的彼岸,就是父亲日思夜念的故里。一生辛劳的父亲,就在这可以让他老人家“遥望故乡”的山头上安息了。父亲临终前,我剪下他一束头发,2002年返乡扫墓时,我将那束头发带回,就埋在我们祖坟旁,也算是替他老人家“落叶归根”了吧,我相信一生宽厚包容、知足常乐的他,会体谅我这不孝子万不得已的变通做法吧。

追忆我们的上一代,经历了中华民族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大时代。也就因为他们的牺牲,才让我们这一代能在台湾平安的成长,享受着对岸十三亿人民所欠缺的自由与民主。如何珍惜并发扬光大这自由民主的火苗,也该是我们这一代努力以赴的目标吧!

谢行昌,2014年8月完稿于美国德州

责任编辑: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