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慧：風景這邊獨好（下）
這裡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前面那些導致官員輕則道歉、重則丟官去職、更嚴重者累及所屬黨派的失言，要放在我們這，根本不是問題。這地方有另一套官員話語系統。每天見諸報端、電視的印刷體，是標準官話。跟這套印刷體官話並用的，是以居高臨下、冷漠、缺人味為特徵的常態語言。對這兩類常態官語，人們見怪不怪，不成其議論對象了。近年來爆滿報刊、網絡，使人們議論紛紛的是出自官口的另一類話，諸如龍永圖「對待刁民政府要硬氣，不要被刁民挾持」、深圳海關黨組書記林嘉祥「你們算個屁」……等等。這些不叫失言叫牛言，因為說得氣壯如牛。
這種官話霸氣、野蠻，無任何政治倫理可言，卻直白地道出官民關係的真相，道出民在這個國家的真實地位。網絡披露類似牛言之初，人們還感到驚悸，畢竟，在官民關係、人民地位問題上，官方話語體系的檯面表達很冠冕堂皇，在資訊極度受限狀態下，很多人聽起來還是蠻受用的。但很快，擊碎幻象的牛言越來越多，而且升級版不斷推出。可謂是，野蠻官話，不斷突破人們心理極限，只有「更」沒有「最」，再怎麼荒唐，都不詫異了。而且並非只說不練逞口舌之快，還到處用行動演繹。
去年6月，鄭州市城市規劃局副局長逯軍被記者問起建經濟適用房的土地為什麼建了連體別墅，一個反問就把記者問傻眼：「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
歲末，河北承德牛圈子溝鎮一老婦因拆遷補償問題找鎮委書記史國忠哭訴：「要我去跳樓啊？」史書記立即給出「跳樓指南」：「一樓二樓別去啊，要去就去五樓！」
……
今年以來，推陳出新，愈發叫人應接不暇：
天津：
寧河縣小學老師張熙玲因拒絕拆遷自家樓房被停課，校長鄭恩東勸說：「你哪頂得過縣裡？那是誰的天？你的天？那就是人家的天。」縣教育局黨委書記劉廣寶更是一番中英比較：「在英國，你說不拆，任何人不敢拆你的。在中國，你說不拆，肯定把你拆了。我就這一句話，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在全世界牛×！」（「為什麼在全世界牛×」，跟某些人誇耀的「低人Q優勢」異曲同工。）兩位並不蠻橫，但深諳中國官權兇猛的現實，雖表達有異，但潛台詞相同——「認了吧！」
河南：
3月22日，睢縣老農魏克興因土地被非法徵用，補償三年未兌現而找鄉長蔣友軍，他口渴難忍，拿起辦公桌上水杯，被蔣喝止。二人口角、肢體衝突、蔣叫來警察。農民被刑拘7日。事後蔣友軍說，原計劃把魏克興關個三四天，25日會同意公安把他放出來。但事件曝光，他騎虎難下：「我如果現在放他出來，豈不是承認我錯了？」放話，如果公安沒有徵得他的同意，提前釋放魏克興，他要告公安局。
3月下旬，新鄭市農婦曲花枝不滿鎮政府徵地補償標準，拒絕丈量土地，鎮委副書記安群樓罵她「母老虎」，她回罵一句：「你們全家才是母老虎」。安書記一聲「給我抓走」，一群藍制服白鋼盔應聲而出，曲花枝被抓走，拘留數日。
4 月22日，許昌縣五女店鎮周店村農民周紅彥因國道拓寬改造的徵地補償款被村裡截留，擋在施工車前欲阻止施工，村支書周松彥指揮勞改釋放人員郭保亮用施工車將其活活軋死。
5 月2日，鄭州四中「遭遇強拆」，傳達室與配電房被拆時，藝術類考生成績通知書、高考資料、匯款單等被埋，衝突中副校長被打。5月3日部分學生舉標語到市委市府門前散步，有學生稱現場被不明身份人士威脅取消學籍。對此，相關部門負責人向南都記者表示絕不會追究學生責任，「他們是祖國的未來，要允許他們犯這點小錯誤。
這位負責人的表態令人錯愕，強拆了學校大門、威脅了學生，倒過頭來還施恩般表示「不追究學生責任」！不過，比起區委書記朱是西，這番話算溫和。
朱書記牛氣衝天：前兩天已經抓了兩個上訪者。昨晚又有人組織幾十名群眾到市委上訪，要求放人。有關部門給我匯報了這個事情，我說了三句話：第一，我們抓人是依法辦案，違法者必須依法嚴懲，不可能因為有人組織上訪給政府施加壓力就放人！第二，我讓我們的同志對上訪人員講，晚上糾集幾十號人到市委、市政府上訪，已經觸犯國家有關規定，按規定，對召集煽動組織者要進行訓誡談話；如果第二次組織上訪，對組織煽動者要依法實行行政拘留；如果第三次組織非訪，對組織者給予勞教3年，絕不心慈手軟！
浙江：
4月，一段錄音被掛網上。錄下的是溫州計生戴副局長跟一個超生戶的對話——超生戶：為什麼「罰款86萬元」？戴姓女副局：「你現在不拿錢的話，明天就是160萬」。超生戶：「那 86萬、160萬都是你們說了算的囉？」女副局說：「是我們說了算，你現在就是我板針刀上的肉，我想怎麼剁就怎麼剁……」
四川成都：
因唐福珍自焚事件被停職的成都金牛區城管執法局局長鐘昌林已官復原職，接受南方週末採訪時稱，唐福珍之死是法盲的悲劇，他是執法行為，對唐福珍的死「不存在歉意」。其人視權力意志為法和人性扭曲、極端冷血，幾句話暴露無遺。唐福珍維護自己權利依據的是憲法和物權法，鐘昌林半夜率上百身穿迷彩服、手持鐵棍的人包圍、進攻唐家，用推土機破樓，進攻者見人就打，整個行動涉嫌嚴重刑事犯罪，說「執法」，不僅糟蹋「執法」二字，還徹底顛覆執法與犯罪的界限。致死人命，還理直氣壯「不存在歉意」，更令人齒冷。
安徽：
4月19日，安徽宿州一村民討要徵地款與鎮黨委副書記發生爭執，被副書記抓起茶杯砸中頭部，村民頓時昏倒在鎮政府花壇，副書記砸人後揚長而去，圍觀者嚇跑了， 30分鐘後，被砸昏的村民才被送醫。——前述河南村民用鄉長茶杯喝水起衝突，被拘7日，人稱「杯具門」。安徽這一起茶杯砸人致昏，使詞彙趕不上現實，不夠用了。如果還用「杯具門」的話，只能加番號，譬如，稱「杯具門二號」！
廣西：
4月21日，防城港市防城區政府出動數十台大型機器，派出防暴警察在內的上百人拆遷隊強拆民房，遭村民阻攔，警察沒有鳴槍示警就開槍，數人被打傷。帶隊的政府領導喊話：「這是共產黨的地，不走開就打。」
先前天津有「那就是人家的天」一說，接下來廣西有官員稱「這是共產黨的地」，一前一後、一南一北，實為絕配。
廣東：
日前，揭西縣東園鎮供電所長、居委書記兄弟為母下葬陣勢驚人：縣局領導親自到場，鎮政府機關全員出動送葬，學生停課為死者抬花圈、扛靈旛。莫說學生，各單位也苦不堪言，因為上級不僅要求參加送葬，還要求送錢，很多長時間發不出工資的單位不得不為了「奠金」四處籌錢。
無獨有偶，日前，安徽舒城縣為了給一個400餘官員參加的會議「讓道」，居然把萬餘名學生停課兩天。
……
以上事件，多由拆遷引起。這片土地上，拆遷充滿血腥與罪惡，說「血拆」，毫不為過。這方面，各地民眾不乏體驗，越來越多家庭有錐心之痛。
還有很多事件，重重疊疊地出。兩個「杯具門」已令人感到命名事件，詞彙匱乏；深圳海關，則繼林嘉祥涉嫌猥褻女孩並發狂言事件之後，又有一女關員毆打一歲幼童。同一單位，同樣性質事件一發再發，耐人尋味。
最近，至少兩個城市幾乎同時在琢磨「立法清除無業人員」，也提醒人們不能把這種違憲行為當成簡單的個案：
4 月29日，深圳市副市長、公安局長李銘發話，要立法清除無業人員：「深圳不是有立法權嗎？如果給我們依據，對3個月以上無正當職業的人，不租房子給他，請他回原籍。」
立法清除無業人員，不僅違憲，且酷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德國對猶太人的立法，竟然不止深圳一處在動這腦筋。據伍皓微博披露，昆明擬禁止無居住證者租房找工作，外國人、港澳台居民除外：「任何單位不得使用和聘用無居住證的流動人口。單位招用、聘用流動人口，應當對流動人口的居住證、《婚育證明》等有效證件進行登記」，「外國人、無國籍人和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居民、台灣地區居民不適用本規定」——這種反向的內外有別，也令人五味雜陳。
對為啥當官，有人理直氣壯說「我不貪污，當官幹啥」——此話出自山西呂樑上水西村一王姓村支書。這位實打實說了出來，有些是只做不說。河北靈壽縣公安局，可以拿拘留證當印鈔機。用假拘留證拘人，被拘者想取保嗎？拿錢！有公安系統人士指出，拘留證造假背後，是一條黑色利益鏈：收取保候審保證金，繼而罰沒，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潛規則」。
以上種種，霸道、囂張、驕橫、粗野、無底線、無人性——無制約權力可能有的最誇張、最膨脹和野蠻的特徵，都通過赤裸裸的言辭和行動表達出來。在別處，其中任何一起都駭人聽聞，會引發怎樣的震盪，怎麼想像都不會過頭。但這裡多發、頻發，列舉在此的，掛一漏萬。問題根子在權力來源。選票不是一切，但決然跨不過這一步。
最後幾句並非題外話。近日，有青年朋友對我們這個社會反覆發生殺童事件深感困惑。這類恐怖事件不斷發生，無疑有極其複雜的原因。但有一點不能迴避：社會瀰漫的暴戾氣息，某些政府部門和官員是主要發散源。他們蔑視人的尊嚴、對人的生命缺乏敬畏，語言、行動充滿暴戾之氣。拆遷中毀滅一條生命猶如踩死一隻螞蟻，至今沒有官員為拆遷致人死命受到懲處，更別說追究刑責。還有滿大街追打小販，如此等等，由公權力演示的暴力，有任何個人暴力行為無法比擬的示範作用和擴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