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母親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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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4年07月10日訊】直到去世的前一年,我的母親還在電話裡向我抱怨,說她的父親把她嫁給我的父親,是怎樣害苦了她的一生。

母親去世之後,我陷入一種無家可歸的哀傷與抑鬱之中。往日散落在記憶角落裡的父母的故事,他們那被無聲的痛苦碾過的心靈,他們命運中的孤獨、恐懼、焦慮和尊嚴,以往我曾習焉不察,此刻全都湧上心頭。我沒有輓歌,我只是在時光的縫隙中搜尋,拾起那些被遺忘的碎片,體察並審視父母一代的苦難之謎。

人要等到不年輕了,才發現自己當下的生存狀況,是如何植根於青春期經歷和家族的滄桑背景。從這一點看,我長久的流亡生涯根源於家族的悲劇,雖然時光將那些悲劇無聲地覆蓋,死亡更是將生命一筆簡化。此時的我,只想要靜靜書寫父母那挫敗的人生,書寫紅色宏大敘事之外活生生的個人家族痛史,因為只有具有歷史意識的人才會有成熟的心智,看到「平日斷裂處,歷史呈現」。

◎ 穿白衣黑裙的女生嫁到莫家

我的父母都出身於湖南的地主家庭,在我成長的歲月中,他們因為政治恐懼,對自己和家族的歷史三緘其口。文革期間,年少的我跟隨父母下放回老家邵東縣牛馬司小水沖,在山間田野裡插秧打禾,辛勞滾爬,這時才有機會認識父母家族的過去。

(1970年茉莉在湖南鄉下務農)

那年冬日農閒的時候,我去山裡耙樅樹葉,眺望山那邊一片廣闊的田園,鄉下人稱之為「西陽江」的地方,我才知道那是我母親的娘家,當年那一大片田莊曾是我楊家外公的土地。我的母親就是從田園中的那個楊家院子,嫁到小水沖的莫家來的。

根據我老實巴交種田一生的伯父回憶,他曾看見我的母親和她的姐姐穿著白衣黑裙的女學生裝,走過那道山梁,去城裡讀愛蓮師範。我想,我伯父那時對上學的女生一定是羨慕不已。因為我們莫家的家底薄,只能允許我父親一個孩子繼續攻讀學業,我的伯父都被迫輟學在家務農,以給我父親提供求學之資。我常常想像當年伯父挑著米蘿送我父親去縣城求學的情景,為他感到不平而又心懷感激。

作為莫家唯一指望的讀書種子,我父親不辜負眾人的期望。他刻苦努力,在長沙讀高中時就數理化成績拔尖,曾一連考上三個大學。直到毛澤東死後,中國社會開放了,我父親才告訴我,說他高中時的數學教師曾在長沙師範教過毛澤東,那老師告訴他毛澤東的數學成績劣等打零分。雖然是地位卑微的中學教師,當時我父親說這話的口氣,很有一點智力上的優越感,對那位曾主宰我們命運的共產黨領袖充滿了蔑視。

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看來,我的書生父親是會有出息的,所以山那邊較為富裕的楊家願意把二女兒許配給這位莫家才子。正是抗日時期,父親選擇就讀於蔣介石當校長的中央政治大學,那是國民黨培育國家政治人才的學校。但我年輕的父親更看重的是,那個學校每年提供學生兩套冬夏制服,可以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其後我母親也跟著去了重慶讀書。抗戰結束,國民政府回到南京,中央政大也遷往南京。1947年,父親在台灣實習後畢業,然後分配到武漢市政府任實習科員。我的父母結了婚,於1948年生下我的大哥。

◎ 兩畝好田嫁妝帶來的厄運

按照時下婚姻經濟學之觀點來看,我父母的婚姻在當時還是滿般配的。當今中國一些女性婚嫁,要求男方有房有車,而在七十年前土地私有制的中國,人們看重的是田產。據我從母親晚年電話閒聊中獲得的資料,當年我楊家外公在西洋江有田地五、六十畝,算得上中等的地主,而我莫家爺爺才有田地十幾畝,只能算是薄有家產。但我父親儀表堂堂,學業出眾,是具有良好發展前景的績優股。至於男女之間的愛情,那看不見摸不著不能當飯吃的東西,不在我的前輩鄉紳們考慮的範圍之內。

(1947年,父親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地政系)

母親當年帶來的嫁妝,有一套優質的紅木傢俱,一張女子師範畢業的文憑,還有兩畝好田。我下鄉回原籍時,住在莫家在遭遇土改橫禍之後餘下的一間舊瓦房裡。那蛛網灰塵中,還殘留幾件母親陪嫁的紅木傢俱。傢俱上那做工精細的中國傳統鏤彫花卉,令我想像昔日婚事之隆重。

雖然是莫家的第三位兒媳,但我母親因為帶給莫家兩畝好田,一過門便獲得其他兒媳沒有的優越地位。那時莫家一大家人,大都一日三餐吃雜糧,只有三個人可以吃上白米飯:爺爺、奶奶和我母親。我母親從不下田勞作,她有師範畢業的學歷,婚後就在莫家附近的小學當上教師。

很多年後我這位孫女兒驚訝於莫家這個地主之家生活之寒酸。除了我的父母兩位讀書人不要下田之外,我的爺爺和伯父們都是終年打赤腳辛苦耕作的,只有農忙時才僱請一下短工。有一年,在武漢國民政府實習的父親拿他的工資買回一雙女性膠鞋。這雙很稀罕的膠鞋便由我奶奶保管,全家女眷誰要在雨天出門,都得由我奶奶批准穿一下膠鞋。

那麼,這樣勤勞節儉的小門小戶,怎麼就給劃上「地主」成份了呢?當年每次填寫家庭履歷,年輕的我都要萬分羞愧地填寫爺爺是地主這一欄。「剝削階級」的家庭出身曾使我喘不過氣來,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但直到現在我才想起一個問題:我們那克勤克儉的莫家剝削了誰呢?

據說當年我的家鄉小水沖是一個貧窮的地方,如果按照1950年湖南土改的標準,每人田地超過三畝的才給劃成地主,那麼整個小水沖找不出一個地主來。為了土改事業的勝利,以十幾畝田地養活一大家子的莫家就充數成了地主。我母親帶給莫家才三年的兩畝好田,此刻變成莫家的負資產,導致莫家在土改時被劃成地主成份。

時勢以我的鄉紳祖輩們難以理解的方式變化了。我當知青時,曾被生產隊派到遠在山那邊的西洋江的一塊田里去插秧。很多年後我才幡然悟出:那就是我母親陪嫁過來的兩畝好田。我的少年時代是「紅太陽」照耀的時期,我在鄉下常常是滿身泥巴,破衣補丁,不但沒有穿過母親少女時代穿的白衣黑裙,還經受了失學、飢餓與政治歧視等更深重的苦難。

◎ 殘酷土改後兩家破敗凋零

很多年以後,我才讀到中國農業經濟學家董時進於1949年寫給毛澤東勸阻土改的一封信。董時進說:「地主富農之所以成為地主富農,除少數特殊情形而外,大多是因為他們的能力較強,工作較勤,花費較省。……地主富農多半是社會上的優秀分子,是促社會進步的動力,是國家所應保護和獎勵的。」當董時進看到土改浩劫無法阻止時,痛心疾首地說:「發覺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比歷來更專制,更惡劣的景象。」

一家一族的歷史都是時代洪流之水珠,我父母家族的篇章也泣血帶淚。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母親的娘家最先在時代漩渦中覆滅。

楊家外公因為有不少田產,又當過當地的鄉長,自知會成為土改批鬥的對象,於是隱名埋姓逃亡到東北一家工廠,於1951年病逝於東北。母親曾偷偷對我說,外公總算逃脫了土改鬥地主的嚴刑拷打。我的大姨父因為曾在重慶為國民政府做情報工作,鎮反時被槍斃,大姨帶著孩子流落他鄉。小舅在武漢讀中學時就成為中共地下黨,參加志願軍援朝。作為共軍的連部文書,他目睹戰爭之殘酷,在成為戰俘後自願去了台灣。據說小舅在台灣求學創業還算成功,但因為思鄉心切而酗酒沉淪,最後失蹤。

等到我於1969年站在家鄉山坡上眺望昔日楊家田園時,母親娘家的親人已經蕩然無存。少年的我曾挑著穀子,走過我外公建造的楊家院子,聽見雞鳴狗叫,孩童笑語。但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陌生人而已。

而莫家卻熬過了土改的殘酷鬥爭,苟延殘喘下來。父親那時在縣城中學教書,每月都拿工資救濟家鄉父兄,伯伯們在農村公社辛苦出工。日子本來還能過,但到了1960年大饑荒時期就面臨絕境了。父親每月的工資只能買幾個南瓜,讓我大哥挑回老家給鄉下親人充飢。有一次我父親在城裡買了一碗麵條,自己一口都不吃,用搪瓷杯裝著送到鄉下給我病重的爺爺吃。但我的爺爺還是挺不住,因飢餓加疾病而死。只有伯父和伯母靠著一點南瓜湯,帶著嚴重的水腫病活下來了。

◎ 我將怎樣改寫父母的命運?

在財產、自由均被剝奪,人陷入暴政鎮壓和大饑荒的生存窘境,我父母親那本來就缺乏感情基礎的婚姻,就像那一套過時的舊嫁妝傢俱,蒙上了冰冷的灰塵。在母親去世後,我曾向一位瑞典女友哭訴,說我在記憶中努力搜索自己童年享受母愛的鏡頭,但實在是太少了。我母親甚至沒記下我出生的具體日期和時辰,我只好在自己出生的那個月份選擇某一天作為生日。。

我的瑞典女友分析說,那個時代中國沒有避孕措施,你母親被迫和一個她不愛的男人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已經筋疲力盡了,加上共產黨折磨知識份子的政治運動接連不斷,她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情去疼惜自己的孩子。而離婚,對當時有多個孩子的中國女人是難以想像的。我豁然開悟,對逝去的母親充滿了遲來的憐憫和同情。

其實我父母親的婚姻更與中國的政治形勢息息相關。父親曾是國民黨員,還在舊政府做過實習職員,他被內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只能低頭做人。我母親也曾在讀師範時加入過三青團,在反右時被「插白旗」,雖然同是「黑五類」,但比較起來,我的父親還要更黑幾分。此外,由於我父親是中國式典型的孝順兒子,他把自己的工資大都用來資助莫家鄉下的親人,這也使我母親很為不滿。他們因此曾長期處於分居狀態,以致母親晚年還在怨恨這樁婚姻。

前不久讀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的《我的父親母親》,我羨慕萊辛能用機智的文筆,為她那在真實生活中飽受磨難的父母親編織出一番如意人生。在虛構的故事中,她讓父親如願以償地成為一名農場主,並送給他一個溫暖又慈愛的妻子,使他在太平富庶中長壽終老。萊辛也讓其母在她筆下做她想做的護士長,職場順遂並覓得金龜婿,即使成為寡婦也還為社會開創了一番事業。

然而,當我在梳理不堪回首的家庭歷史時,卻不可迴避地要面對一個瘋狂的政治體制。萊辛只要讓她筆下年輕的父母留在英國家鄉,不去英屬殖民地南羅德西亞,那就一切好辦,因為當時的英國允許她父母有實現自我願望的可能。而我在為父母編織他們未曾有過的幸福生活時,卻沒有辦法把他們硬拉出五、六十年代可怕的政治中國。

如果我有萊辛的想像力和創作能力,我將首先改寫一段中國歷史。例如,國民黨在抗日勝利後聲望如日中天時即開始土地改革,像他們後來在台灣所做的一樣,對地主實行和平續買政策。一旦國民政府實現了孫中山的「耕者有其田」的理想,那麼,打著為農民「分田地」幌子、實則搶劫剝奪私有土地的共產黨便沒有機會奪取政權。

在想像裡的中國,我那刻苦求學的父親將在他的政治地理專業上有所作為,他的家庭也能保住小小田產,不必讓他一個人承擔經濟重負,以免我母親有太多的怨言。當然,我必須讓我那一直沒有感情的父母親在我筆下離婚,因為我父親需要的是一個賢惠體貼的妻子,而我母親應該獲得一位為她所愛的如意郎君。

我的母親在去世之前還擔心中共的懲罰,因此不讓我回國探親,她的心理上有著政治迫害留下的濃重陰影。如果人可以重構歷史,我要打開他們生活陰晦的窗簾,讓陽光透進他們的人生,使他們能夠自由呼吸。

二十年沒能回國的我只能在心理上尋根,依靠自己的記憶與想像,去深入我父母等卑微者的生活空間,撫摸他們的痛苦與夢想。當然,個人家族史的宿命無法改變,但人不應該失去緬懷與遐想、追索與重新選擇的能力。正是從父母家族的命運中,我對自由、民主、正義、尊嚴等等概念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托克維爾在談到歷史與傳統時說:「當過去不再照亮未來,人心將在黑暗中徘徊。」

──原載香港《爭鳴》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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