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花

作者:金英夏(韓國) 譯者:盧鴻金

1903年的韓國首爾街景。(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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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日俄戰爭正激烈,英國輪船「依爾福特號」載著1,033名朝鮮人駛離濟物浦港,朝着他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墨西哥駛去。這些朝鮮人中有王室貴胄、巫師、神父、職業軍人,出身各異。他們離開即將滅亡的國家,期待著更好的生活和更美好的未來。

 
二正的頭被壓進水草搖曳的沼澤裡,許多往事同時湧向眼前。那是發生在濟物浦,原本以為早已遺忘,但往事依舊歷歷在目。吹著笛子的太監、逃亡中的神父、一口內斜牙的巫師、身上泛著鹿血氣味的少女、貧窮的王族、飢餓的退伍軍人,以及身為革命家的理髮師,這些人面容開朗,聚集在濟物浦山丘上的日式建築前,等候著二正。

二正緊閉雙眼,為何一切事物都如此鮮明?他太過訝異而睜開眼睛,所有的景物於焉消失。髒水和浮游生物湧進他的肺裡,穿著軍靴的腳踩住他的後頸,將他的頭按向沼澤更深的底部。

*****

他們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粗沙在嘴裡喀喳作響,乾燥的風吹進沒有牆壁的帳棚。在他們離開的國家,戰爭依舊持續。一九○四年二月,日本向俄羅斯宣戰。戰爭一開始,日軍就登陸朝鮮,掌控漢城,並且攻擊了旅順的俄羅斯艦隊。翌年三月,大山嚴率領二十五萬名日本陸軍在滿州奉天展開會戰,雖折損七萬兵力,但最終獲得勝利。

東鄉平八郎提督率領的日本聯合艦隊,悄無聲息地等候齊諾維·羅傑斯特文斯基(Zinovy Rozhestvensky)麾下的波羅的海艦隊。未曾預料到會在歷史上留下全軍覆沒紀錄的波羅的海艦隊,此刻正繞過好望角,航向遠東地區。

這年春天,人們湧向濟物浦港。人群中有要飯的乞丐、短髮男人、穿著韓服的女人,以及流著鼻涕的孩子。高宗在十年前剪掉長髮,頒布斷髮令之後,短髮盛行一時。一八九五年,朝鮮王迫於日本的壓力,剪掉自己的髮髻,甚至因為日本和父親派來的刺客,失去了王后,日本浪人把被亂刀刺死的王后屍體燒成灰燼。高宗同時失去從小留蓄的頭髮,以及結褵多年的妻子之後,遷居到俄羅斯公使館,圖謀再次崛起,但終究毫無所成。數年之後,王朝變為帝國,君王變成皇帝,但他並無任何實權。一八九八年,美國在與西班牙的戰爭中獲得勝利,得到菲律賓的統治權。列強意圖染指亞洲的欲望看不到盡頭,無力的皇帝為失眠症所擾。

開港之後,濟物浦變成西洋、日本、中國的新式文物爭相湧入的忙碌港口。用英文、中文、日文標示的招牌,顯示此地是朝鮮最大的國際港。日本人居留地和充滿文藝復興氣息的日本領事館建立在傾斜的山坡上,但沿海的島嶼和內陸的山地沒有樹木,看起來就像露天堆放泥炭的土地。

雖然有不少的民家,但因為稻草編織的屋頂低矮且渾圓,靠近地面,所以看來並不顯眼。每當頭上綁著白色粗布的朝鮮挑夫排隊路過時,後面總是跟著一群打赤腳的孩子。

在日本領事館附近,能看到日本女人奮力踩著小碎步,春天的陽光雖然耀眼,她們只是低頭行走。日本軍人手持上刺刀的步槍、穿著黑色制服站哨,側目偷窺女人前行。和服行列經過歐洲風格的木造建築物,建築物正面掛著寫有「英國領事館」字樣的小型木製招牌。一個西方人從裡面走出來,往下走向碼頭。

遠處能看到曾參與旅順港包圍攻擊的日本帝國艦隊,艦身上高懸旭日昇天旗,正往南方航行,艦艇前方的黑色艦砲用銅油擦得閃閃發亮。

*****

少年在船底的艙間找尋適合的空間,幸好角落裡還有空位。他極力蜷縮身體後,用幾件衣服充當被子蓋在身上,然後環視像洞窟一樣陰暗的船艙內部。乘客以家族為單位圍成小圈,聚在一起。有些男人因為帶著胸部開始隆起的女兒而神經敏感,充血的眼珠子四處張望。

一望即知男人的數量比女人多出五倍,因此女人一走動,男人的視線就會隱祕而執著地追逐她們的身影。她們是未來四年要一起度過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們是女人。有些少女已到適婚年齡,單身漢偷偷想著,也許她們會成為自己的另一半也未可知。少年的心思雖然沒有想到那裡去,但因為正處於熱血沸騰的年紀,對於所有事情都十分敏感。

少年已經心煩意亂了好幾天,一名少女不時出現在夢裡,攪亂他的心思。少女用纖纖玉手撫摸他的耳垂和頭髮,這還不算什麼,有時竟夢到女孩全身赤裸地奔向他的懷抱,讓他從睡夢中驚醒。每當此時,他的心臟總會狂跳,不得不穿過正酣睡的人群,到甲板上吹涼洌的海風。

伊爾福特號停泊在港口,猶如小島一般。到底要開多久,才能到達那個溫暖的國度?沒有任何人明確知道,有人說起碼得航行半年,還有人說最慢十天就會到了。因為沒有人實際去過,自然眾說紛紜。所有人都處於不明確的期待與不安中,心情就像鐘擺一樣搖盪不定。

少年靠在船頭,他拿出放在口袋裡的鑿子,在橡木欄杆上刻下金二正三個字。他在濟物浦碼頭上得到這個名字。一個長得高大魁梧、手臂上有著長傷疤的男人,問他姓什麼?少年猶猶豫豫的,男人似乎瞭然於心地點點頭。名字呢?少年回答說,大家叫我長鐵。

男人又問父母去哪裡了?少年並不確定,有人說他父親死於壬午年的軍亂或東學之亂,母親則在父親死了之後不知去向。他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一個四處叫賣的小販抓走,在他手下成長。小販除了長鐵這個名字以外,什麼都沒有給他。他們一到漢城,少年就趁著小販睡著的時候逃走。

墨西哥是怎樣的土地?在鍾路皇城基督教學生會,黑色鬍鬚遮住喉結的美國宣教士說道,墨西哥很遠,非常遠。少年瞇著眼睛又問,那墨西哥離哪裡比較近呢?宣教士笑說,就在美國下方,而且非常熱,你問墨西哥做什麼?

少年讓宣教士看了《皇城新聞》的廣告。宣教士看不懂漢字,自然無法閱讀廣告,站在身邊的朝鮮青年用英語向他說明廣告的內容,宣教士這才點點頭。少年問道,如果我是你的孩子,你會讓我去嗎?宣教士剛開始聽不懂,少年又重覆問題。宣教士面露嚴肅的表情,緩緩搖頭。那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去嗎?宣教士陷入真摯的思考中,這個孩子雖然進學校沒有多久,但與其他孩子不同,他的理解力好又很聰穎,雖然是個孤兒,但他並不畏縮,在處境類似的學生當中,顯得十分突出。

蓄著鬍鬚的宣教士遞給少年咖啡和瑪芬蛋糕,他咽了一口口水。以前帶他周遊全國的小販曾經教導他,如果有人給你食物,你就數到一百再吃;如果有人要買你的東西,你得說出腦海裡浮現價格的兩倍,那麼絕對不會有人藐視你。少年雖然想那麼做,但始終沒有機會,因為既沒有人給他東西吃,也沒有人要買他的東西。

宣教士睜大眼睛,似乎在問,你肚子不餓嗎?少年的嘴巴掀動了一下。八十二、八十三、八十四,實在數不下去了,他拿起香噴噴的葡萄乾瑪芬蛋糕,一把塞進嘴裡。

吃了蛋糕、喝完咖啡以後,宣教士帶他去到有很多書的房間,讓他看世界地圖。有一個形狀很像餓癟肚子模樣的國家,那就是墨西哥。宣教士問他,你真的想去嗎?才上了三個月的學,多學一些再去吧?少年搖搖頭,大家都說這樣的機會難得,特別歡迎像我這樣沒有父母的少年。

宣教士知道他心意已決,於是給了他一本英文《聖經》,告訴他將來總有一天能讀得上,如果在墨西哥賺了錢,就去美國吧!上帝會帶領你的。他擁抱了少年,少年也緊緊抱著宣教士。他的鬍鬚輕拂過少年的後頸。

少年去了濟物浦,站在長隊伍的最後面,他在那個隊伍裡遇到高大魁梧的男人。他撫摸少年的頭,說每個人都要有名字,把長鐵這種名字忘了吧!你從此就姓金,名字叫二正,一二三的二,正道的正,很容易寫。在隊伍逐漸縮短的期間,他用漢字寫名字給少年看,總共只有七劃。

男人的名字是趙章潤,大韓帝國新式軍隊的工兵下士,日俄戰爭爆發後,他就脫下了軍服。還有不少人和他處境相同,他們一起打著綁腿,拿著新式長槍,接受俄羅斯顧問團的訓練。他們當中有兩百多名湧向濟物浦,僅憑他們就足以編列一個大隊。

他們沒有能力租借土地,也沒有可以照顧他們生活的親戚。這個虛弱的帝國比任何國家都迫切需要軍隊,可是帝國的糧倉裡已經沒有可以養活他們的糧食,而且日本強烈要求帝國刪減軍費並減少兵力。戍守邊防的軍人開始離開部隊,四處流浪。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後來成為攪亂日軍後方的主力,可是在一九○五年二月退伍的軍人,看到了《皇城新聞》刊登的大陸殖民公司廣告,於是爭先恐後地奔向濟物浦。

他們渴望能到有工作、金錢、可以獲得溫飽的墨西哥去,趙章潤也是其中一人。他的父親原本是黃海道的獵人,前往中國以後杳無音訊。有人曾在上海看到他和中國女人另組家庭,一起生活,但是趙章潤沒有去上海,而是選擇一年四季都很炎熱的墨西哥。去哪裡又如何呢?而且不是說給的錢比軍隊俸祿多數十倍?他沒有什麼好猶豫的,還會有什麼地方的生活比軍隊更苦?

少年再次把視線投向海上,三隻黑嘴海鷗在頭頂上盤旋。有人說墨西哥產黃金,挖出大量黃燦燦的金子,很多人瞬間成為暴發戶。又有人說,不,那是美國,但是也不確定。少年反覆說著自己的新名字,金二正,我是金二正,我要去遙遠的國度,長大成人以後要帶著名字和金錢回來買地,在地上種稻。擁有土地的人會獲得尊敬,這是少年在路上學到的單純真理。那不能是墨西哥的土地,一定要是朝鮮的土地,而且還得是農田。另一個想法也在少年的心裡悄悄萌芽,那是朝向名為美國的另一個未知的國度。

海鷗在海面上翩翩飛舞,幾隻動作迅速的海鷗已經叼著大魚飛遠。不知不覺間夕陽西斜,海鷗的翅膀被染成紅色,少年回到船艙下方,重新蜷縮在角落裡。小孩的哭聲中夾雜著低沉的男人聲音,因為無法預知未來,男人的聲音裡缺乏自信。眾人的話語就像撞擊船頭的水泡,四處消散,終究無法形成任何定論。少年閉上眼睛,他的心願只是希望在吃早飯之前不要醒來。

*****

隔天,船長約翰.邁爾斯要大家到甲板上集合,他的英語有濃重的荷蘭腔。一名個子矮小、眼皮下垂的年輕男人擔任翻譯。

出航時間要延期了,駐韓英國公使高登爵士不允許伊爾福特號出航。因為這艘船屬於英國,只有得到高登爵士的許可,我們才能出發。出水痘的孩子雖然已經隔離,但有可能發生別的感染者,因此命令船隻在此地停泊兩個星期。大家就再等一下吧,到了墨西哥以後,就會有美麗的家和熱騰騰的飯菜等著你們。

權容俊翻譯完之後,和邁爾斯一起走向碼頭。剩下的人聚在一起嘟嘟囔囔地發牢騷,他們說要有護照什麼的,去了釜山又回來這裡,怎麼還要再等兩星期?再這樣下去,今年內可能都去不了。

朝鮮王朝支撐了五百年。建國初期,由於在北方建立的強大軍事力量,以及性理學的政治思想,周邊任何民族都無法輕視這個全新登場的國家。但是自從豐臣秀吉的軍隊渡海而來,朝鮮的國力開始動搖。擊退日本武士後過沒多久,女真族的軍隊又突然來襲,君王只能磕頭求饒,額頭上流下的血染紅了鋪地石。

那段歲月,朝鮮王朝所遺留的並不僅止於《朝鮮王朝實錄》,還有王族誕生、成長,後嗣開枝散葉。在安東金氏和閔氏的權勢壓迫下,雖然不太可能期待恢復過去的榮華富貴,但他們畢竟還是王族,他們的身分不容許他們種田,也不容許他們去市場做買賣。光武年間,他們的身分雖然從王族提升到皇族,但是其中一部分人還是得餓肚子。皇帝後宮所穿的衣服還是得靠自己縫補,皇族血統沒帶來什麼好處,反而增添許多牽絆。高貴的血統並非榮光,而是咒詛。

對於即將吞噬大韓帝國的日本而言,皇族簡直就是他們的眼中釘。日本公使向來致力於派人監視皇帝近親,尤其是未來有可能繼承帝位的人選。俄羅斯和中國勢力漸失、敗退之後,沒有人知道日本會對高貴的血統做出什麼樣的事來,畢竟連皇帝的妃子都已被亂刀刺死。

李宗道把家人叫來聚集在一起,簡短地傳達自己的決定。日本已勝利在望,皇帝陛下夜不成眠。他一提到尊貴者的稱呼,所有家人都趴在地上行大禮。他流下眼淚說,我們得離開了。

尚未成婚的兒子和女兒沒有抬起頭,只有妻子坡平尹氏坐到他的身邊問說,您想去哪裡?妻子和家人的腦海裡想得到的,只有全羅道的幾個地名而已。

五百年來的朝鮮儒生如果遭逢政治危機,就會歸鄉培養後進之士,等待適當時機再返回京城。只要中央的政治情況改變,過去的逆賊仍能成為忠臣,光明正大地重返朝廷,這正是朝鮮王朝的政治史。可是李宗道這個皇帝的堂弟,嘴裡迸出前所未聞的地名——墨西哥。

妻子問道,那是在哪裡?他回答是在美國下面的遙遠國家。他接著以悲痛的語調補充說,帝國已經維持不久了,我們絕對不能被抓到日本去度過餘生吧?我們必須儘快學習西方文明,在那裡培養實力。我們在天亮之前去宗廟叩拜社稷,然後收拾好牌位,前往濟物浦。我希望你們遵循我這個父親的決定。

他接著用低沉的聲音喊道,皇帝陛下萬歲。家人都跟著他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然而,他們呼喊的萬歲聲沒能跨越門檻。年幼的兒子流下眼淚,這對正讀著《小學》、《論語》的十四歲年幼皇族而言,是一件難以承受的大事。

即將接近婚齡的姊姊李妍秀則與弟弟不同,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她對於時代潮流正在改變的事實,至少比她的家人清楚。女人也剪掉頭髮,學習新學問,包括英語、地理、數學和法律,女人和男人比肩齊步的時代已經來臨。當然,那不是針對一般人家的女孩。宣教士首先把被社會孤立的女孩拉進學校,他們只能從這些人開始。屠夫、妓女的女兒,和孤苦無親的孤兒被編在同一班,學校提供她們衣服、書本和住處。

賤貨!雖然李妍秀的母親如此咒詛那些穿著短裙,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的女學生,披著長衣的妍秀卻很羡慕她們。她不清楚墨西哥是什麼樣的國家,對美國卻耳熟能詳。如果是美國的鄰國,那麼墨西哥應該也是發展到某種程度的文明國家吧?那裡的女人應該也像男人一樣,能夠學習、工作、發表自己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那裡絕對不會像朝鮮一樣,把人捆綁在虛有其表的皇族桎梏裡。而且那裡應該很開明吧?她緊閉雙唇不說話,家人認為她的沉默等同接受。

兩天後,他們一家四口丟下房子,背著祖先的牌位,出發前往濟物浦。◇(節錄完)

——節錄自《黑色花》/ 漫遊者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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