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禱:深紫色太陽

──謹代悼文敬獻趙紫陽(小說)

夏禱

人氣 2
標籤:

【大紀元1月25日訊】深長的老胡同裡,一座青磚的四合院緊閉兩扇紅漆剝落的木門。暮色中,那紅色似一抹暗淡的血。胡同底鑽出個漢子,一身白布裁的,奇形怪狀的袍子,袍子上拿紅筆寫了幾排濃密的漢字。這樣的白袍怕是走遍了國土南北也找不到。漢子手握了卷厚厚的,舊得發黃的紙在空中揮,一口濃重的東北口音喊:“總理,我們看您來了。您受冤屈了!”

一忽兒躥出兩個帽子斜戴在頭頂上的年輕人,粗魯地把漢子攔腰截住。漢子從體內深處發出雷打的聲響,朝紅門扯開了嗓子喊:“閃開!我們報恩來了!”

漢子身後出現了一隊衣衫襤褸,面容憔悴的人。他們敗如亂絮的鬚髮爬了一頭一臉,有人頭戴造型特殊,堅硬的白帽子,或是額上綁條白布帶,有人胸前畫個大圓,圓裡寫個大紅“冤”字。一個女人頂一頭散亂的白髮,左手提面坑坑疤疤的小銅鑼,右手握根鐵湯匙,敲響了一路走來。她身後,一個小女娃兒一身厚重的紅棉襖,滾圓的臂上戴著一雙泛油光的碎布袖套,小手提一雙舊得泛黃了的礦泉水瓶子,搖搖擺擺跟著。更遠處,遙遙出現了一個彪形大漢,肩抗褪了色的五星大紅旗,一條長如巨蟒的黑辮子嚇人地垂到他腰間。一個形容悲切,說不清年紀的人坐在輪椅上被推□,手肘上裹著繃帶。輪椅背上高高插了根桿子,桿子上掛張黑白照,照片上的人含怒似笑,雙眼炯炯有神。這些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人湧現在這平常門可羅雀,靜地聽得見梧桐葉飄落的老胡同,帶來了一幫底層老百姓特有的生猛,叫人不安的騷動。他們伸長了脖子加入漢子,遠遠朝紅門喊:“總理,我們來了!我們來晚了!”

越來越多人擠在窄胡同裡,戴帽子的兩個年輕人逐漸擋不住了。手舉自製的看板、標語,身穿畫滿了紅色藍色奇異的字、圖的白衫,人們一步步推進,逼近了紅門,朝緊閉的門齊聲喊:“我們來看您啦,總理!您為了人民受冤屈了!”

紅門緊閉,不動聲色,像是一雙忘了說話的嘴唇。人們不斷擠上前來,扯直了嗓子不顧一切地呼喚,有人捶胸大哭。若不是他們手裡舉的,胸前掛的標語太過離奇,人們要誤以為這些人是來奔喪的。

紅門砰一聲打開了,冒出幾個把襯衣的舌頭長長拖在褲外,肚子塌陷得系不緊腰帶的年輕人,伸長了手腳狠狠吆喝著,把這些聲勢浩蕩的人擋在門外。門後,一個接一個鑽出來更多這樣的年輕人,讓人不禁訝異這扇安靜的門後竟裝得下如此眾多的人而又這樣長久地保持靜默。然而縱使這些從門後不斷鑽出來的人多如埋伏的狙擊手,他們遠比不上這些衣衫襤褸,奇裝異服,貌似乞丐的人人多勢眾。現在,他們像黃昏洶湧的海潮般湧到了紅門前。

一個蒼白的矮個子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把嘴對著講機大叫:“調人來!快!”嘈雜的聲浪下他把一隻耳朵遮了,朝話筒裡比手畫腳氣急敗壞地嚷嚷:“管你從哪調!快給我調人!”那些穿著奇特而大膽,像是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老百姓憤怒地高喊:“你們這些狗,到了這個節骨眼了,為什麼還不肯放過人民的好總理?”“您遭罪了!人民也遭罪了!”

紅門半掩半露,現出一角荒涼的院子。進入大門,穿過一進院,是沉靜,疊滿了陰影的二進院,一個大水缸放在簷下一角。再朝裡走,是遍地堆放了沙土、石磚、木料、破舊家具,正在整修的裡院。這座古老失修的四合院有如危房,暮色傾斜的陰影裡蚊虫一叢叢上下飛舞。和數幾尺之外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大街兩相對照,院落中的時間像是停留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

暮色天光之下,一個老人穿件白襯衫,持把蒲扇半躺在一把籐椅上,背著光。他的鬢髮白盡了,一輪光圈似地圈住寬大的臉骨,然而有什麼使他的臉從內部垮了下來,像一盞熄滅了的中國燈籠。他從椅子上探起身來,側耳傾聽。動作之間,老人的手臂微微顫抖,呼吸急促而沉重,似乎有人在門外緊急呼喚他。然而那怎麼可能呢?都什麼時候了,誰會呼喚他?他把手上的大蒲扇貼上右耳朵,微微朝門外的方向張開 25度,聆聽那奇特的聲響。漲潮的錢塘江般一波強似一波,勢不可擋的聲浪一下下拍擊他的耳膜,夾著嬰孩誕生的哭聲。老人把半個身子吊起來,把自己老去的,無所用的重量懸在那仿佛從天外傳來的,天降奇兵一般的猛烈聲浪上。他沒有告訴過一個人:自己遺忘這聲音久得超過了一整個年代了。

老人轉頭,朝院子裡留下的最後一個年輕人說:“你聽見了嗎?”年輕人不安地把細瘦的脖子嘎叭作聲地扭了扭:“聽見什麼?那是風聲。”然而顯然,那風聲叫他害怕。

“我們來了!我們在這裡!”聲浪衝擊地更猛然,炙烈,衝出了一個深埋老人記憶裡多年的畫面。一天,神不知鬼不覺地,他越過了紅門檻,穿過被遺忘的胡同,來到了燈市口大街上,做夢一般悠晃。恍忽間,他忘了這是哪年哪月。大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沒人在意他,這些年來他確實是變了太多,老了太多了,而那棟老四合院外的世界日新月異,又添了許多□奇的東西,叫人頭昏目眩,顧不上叨念他這個老人。他邁一雙僵硬的老腿,這個國家的陌生人一般在大街上兜轉。恍恍惚惚,他依稀能辨識出來,這是一個從黑暗裡放出來的一千萬頭獒犬貪婪地啃噬過的世界。有什麼叫他昏花的老眼一一辨識出來:這裡,那裡,那些獒犬銳利的狼齒撕咬過,它們垂掛著唾液的舌頭一下下舔舐過的,悲慘的痕跡。物質的內臟翻了出來,可怕地曝露在外頭,發出撲鼻的,腐屍般的腥臭。人們在堆積如山的物質裡行走,什麼也沒看見。唯一能證明他們或許明白了些什麼,想通了些什麼的跡象是他們人人戴上了口罩,有些人的眼瞳深處流露了黑色的恐懼。像一個從大牢裡逃出來,久違了塵世的犯人,他旋轉著身子,睜眼看這些戴面具的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個他缺席了太久的國家在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一切赤裸裸地現身在眼前。然而他,難道不是一直在這?

一頭頭顱大如腫瘤的獒犬咻咻地狂奔過去,在他的腿上留下了血腥的印記。“紫色太陽!”有人放聲大叫,聲音裡帶著被一顆子彈擊中的,難以描述的痛苦和狂喜。他轉身,一個年齒和他一般的大娘歪歪斜斜地跑上前來,一把拽住他的手不放,湊上她激動莫名的臉深深望入他的眼睛。那被人們擱置在塵封的閣樓裡許多年的名字像一道響亮的哨子劃過,人們從夢裡醒來,紛紛走上前來把他圍住,驚愕而激動地拉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說:“是你!果真是你?這麼多年了,您好嗎?”說著落下淚來。然後,站在圈子外圍的一個人冒失地脫口叫出來了:“總理萬歲!”

他和眾人一起流淚了?可眼淚,尤其是他同胞的眼淚,多麼不值錢!還是他寬慰地笑了,默默對自己說:“唉,這個國家的老百姓還是這麼土氣,這麼老派思想。什麼時候,我們才能讓自己現代化?”不過,由於人們老傳說他是真心愛民,為人民做事的,或許,他原諒了這些人民拒絕現代化的,古樸的心思。那一天,他和人人握手了?那麼多張親切的,殷切的臉,像是他的親人一般;那麼多雙灼灼發光的,悲傷的眼睛,像是他自己從不讓淚水流出來的,衰老的眼睛。在那條大街上,他和恍若隔世的人們說了些什麼?

在這裡,他的記憶朦朧了。那似乎不是在大街上,而是在廣場。人們沒有戴那些各式各樣不吉祥的口罩,而是在額前綁了根神氣的紅帶子。那些孩子們鮮美的花圈般把他圍繞,向他微笑、致敬,圍繞他飛翔,對他說:“總理,你看,我們在這裡等你。一直在這裡等您。只有我們,我們從來沒有把你遺忘。”他仿佛看見在遠處停泊了十幾輛焚燒過的,生鏽的坦克在雪地裡。一個瘦長的青年立在坦克隊伍前,緩緩轉過身子來,朝他緩緩展顏而笑。在這之前,他從來沒見過這個青年的臉。和所有的人一樣,老人只見過他的背影。這是一張清秀的臉,和這個國家無數青年的臉一樣,有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睛。

那一天發生了很多事,然而都是在短暫的十分鐘裡發生的。那足夠煮沸一鍋養人性命的黃粱。沸騰的人聲讓看管他的門衛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危險的錯誤,趕上前把他領了回去。不需多說什麼,門衛以尊敬的姿勢弓身把手一彎,老人就知道了,在這個諾大的國家裡沒有他藏身的地方。穿過幾條老胡同,拐幾個彎,循著和夢逆反的方向,他回到了那棟老舊不堪,即使在陽光下也發出一股霉味的,蒙在一柱柱移動的灰塵裡的四合院。院子中央是十四五平方米的空隙,他就在這空隙裡轉了十五年,像頭圈在籠子裡的家雀。

那一天在燈市口大街上的時光是太短暫了,而在這棟老屋裡的時光則又太漫長了,像是老人桌上高高堆疊的那一張張批示著“不予回答”的文件。若是列出這些年來石沉大海的單子怕有一尺厚,足以陪伴一個健朗的老人緩緩地,一步一步地,從斑斕的日光下走入陰暗的墓穴。

他提出:“到北京郊區的慕田峪”─
慕田峪,那是長城頂古老的一段,去那裡會經過無數的藍田畝和散落在
田間路旁,一棟棟古樸的黑瓦農舍。還會看見坐在屋前矮凳上,穿件袒胸露臂的汗衫納涼的老大爺、老大娘。當然,還有牽頭老牛,頭戴斗笠,穿件泛白的藍布衣慢慢踱在路旁的農人。到了長城腳下,能看見那些看守這段城牆的當地人,他們和那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秦始皇兵馬俑的兵俑一樣黯黃,樸拙的臉骨、鸛骨,那骨頭難以描述的,深具民族特色的弧度。他們暗暗閃爍的褐色,沉默害羞的眼睛。爬上野草叢生,磚石一塊塊脫落的古城牆,穿過一道美麗的門洞,能看見一個黑糊糊的影子蹲在門樓一角,影子前擺著幾張瑟縮的風景畫片,自家女人拿紅布、碎花布做的幾件布老虎枕頭、紅馬。能走上前去,蹲下來,和那個充滿了自卑和畏懼的影子攀談,留神別把他驚嚇了。
不予回答。

他提出:“去南方的廣東省轉轉” ─
除了海南島外,地處國土疆界最南端的廣東省,在隆冬裡比老人居住的北
京溫暖起碼十多度。他的一把老骨頭迫切需要溫暖的氣候,需要陽光。如果他們允許,他還能繞道去樑啟超的故居轉轉,看看樑啟超童年時讀書的私塾廳堂,和從廳堂高大的屋粱縫隙間撒下來,浮塵游移的光柱。還有那赫赫有名的南華寺,那些在寺前乞討的,缺腿缺手,長得不比一張人臉高出多少,這個國家珍藏在自家後花園裡,命運淒慘的男男女女。若是還有時間,能去棲霞山住幾天,注視那些農民工肩挑一百斤重的磚,沿著九十度的鐵索道一步一步爬到山頂。在那些黧黑的民工裡,說不准能碰上三兩個來自河南農村的老鄉,在他們抽根煙喘口氣的時候,用鄉音和他們說上幾句貼心話。最重要的,是離開這座冰冷缺水的城市,讓老人來自心髒的血逐漸回暖。
不予回答。

他提出:“寫回憶材料,要求把自己公開的、未公開的一些講話材料調來
閱看” ─
老人的政績輝煌,很早就成了這個國家最年輕的省級書記。這一路上走來,經過無數的批鬥、明爭暗鬥,他都說了些什麼?對他的數目眾多的人民,他意圖不明,野心勃勃的同志,他垂垂老矣,老謀深算的領導,他都說了些什麼?直到今天,人們傳頌的是他在廣場上這句□炙人口的□句:「我們來晚了,對不起…」或許他想,一個國家的領導總有向廣大的人民道歉的時候,即使是咱們的老祖先,那些穿著金織銀繡的龍袍踏著龍靴的皇帝,不也有面對天下黎民下罪己詔的時候?當蝗虫啃光了地裡的糧食,當旱魃飲盡了河裡溪裡最後一滴水?那麼當遍地的孩子們為了攔截一千萬頭凶殘的獒犬從黑暗之門釋放出來,紛紛把他們鮮嫩的身體臥倒地下集體絕食,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到了那創世紀的第七天,帶病的老人撐一把傘來到廣場,在綿綿雨水中對他們說一句:“對不起”,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那句話這樣自然就從他嘴裡滑了出來。為了這句話,人們永遠記住了,他是第一個願意為了人民的利益而放棄自己個人利益的人。

除了這句話,他還說了些什麼?在其它自我辯護,自我告解的時刻,他還說了些什麼人應該說的話,像一個堂堂正正生活的人那樣?寫回憶,在這間發霉的老屋裡,不是挺適合的嗎?反正他哪兒也去不成。多少年了,諾大的世界縮小成這間四合院,北京醫院和遠郊一個農民開辦的高爾夫球場。他由車子接送著,徘徊在這三者中間。十五年過去了,他和從前那個頭矮小而長壽的領導一樣,老了。而和那些長壽的領導不同的是,他沒有一群氣功師來維持他的生命。那麼或許,重新回味那些自己說過的話,在那些榮耀的振奮人心的,屈辱的需要勇氣和毅力的場合,能延長他的壽命?他能再活一次,像是在四川,在…
不予回答。

他提出:“不要把我當作不穩定因素” ─
也就是說,不要把我當作祖國的敵人。
不予回答。

他提出:“限制個人自由是違反憲法的,也不符合黨章” ─
不予回答。

一座深紫色太陽被藏入京城一間破舊的四合院裡,在無人注視下慢慢沉落。它熱烈的溫度一絲絲變冷,凝結,成為一塊變形的,堅不可摧的形體。沒有人能打開它,抵達它堅硬的核心。

門外,那群乞丐一般,古代英雄一般的老百姓還在大聲呼喚:“我們來了,來看您了!您這些年委屈了…”老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越來越多人圍攏過來,有人伸手輕輕觸摸他老去了的肩,背脊,老去了的臉,仿佛為了確定這一切不是一場夢。許多隻手愛憐地停駐在老人身上,緩慢地撫摸他,感覺他,淚流滿面,就像他是他們走丟了許多年,失而復得的孩子。這又有什麼可怪的呢?若是我們還不明白,不妨加把勁弄清楚這個不幸的事實:我們是一齊生活在一個奇特的國家,一群奇特的人民當中。人群中有人高呼:“總理萬歲!”騷動的聲音如平地炸起了驚雷,驚醒了陷入沉眠的門衛。他隨聲急忙跑來,把老人請了回去。

大街上人們簇擁著,一路上浩浩蕩蕩跟隨老人往回走,怎麼也驅趕不去。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失去了這麼多年的紫色太陽尋了回來,如何肯輕易放手?人們一路依依不捨地護送著,守護著,沿途加入了更多聞訊而趕來的人們,直到他們結集成一波勇猛壯麗的海潮,來到了那棟周身籠罩在絢爛日落後的昏暗之中,敗落的四合院。這時人們心上才明白,原來十五年來,這個幾乎被他們遺忘了的老人一直住在北京東城最繁華的鬧區中心,富強胡同6號。

2005,1,20-22

--轉自《新世紀》(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不代表大紀元。

相關新聞
夏禱:如果民族的靈魂還未死去--誰來平反法輪功?
受難的中國孩子們
當壯烈的上訪者遊行隊伍來到了天安門
韋拓:從下滑到坍塌 國足告別世界盃之路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