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尋記﹙六﹚

邱顯德 撰文、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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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葬開始,現場大刀,有如刀刀劈中我緊繃的靈魂

當天葬師第一刀開始,眼前目睹的現象,幾乎令我窒息,我驚訝得心臟猛跳個不停,一時之間竟看呆了,彷彿已暫離塵世,一股腥臭腐屍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我猛抽菸來抵擋,現場生與死的距離,竟在彈指間。天葬師說:「人要平靜活於當下,要珍惜生命的與人為善,不可貪婪,無論貴賤,逝者不過如此,空空如去也!」多麼貼切感人的一段話,我深被其言所感,一時之間,生命遁入渺渺冥濛中的空茫,我浩嘆生命的偉大與渺小,生命於此超脫了世間的一切真理與功利。現場的大刀,有如刀刀劈中我緊繃的靈魂,往日的功利是非,經此場面的覺醒,已變得毫無意義,現場可謂蒼涼、悲壯的大唱,置身於此,如還不能徹悟,那就意味人生的另一種死亡。

現場目睹死亡在消失,生命已經重新在飛翔,我好似看見了亡魂在遠去的禿鷹翅膀上,從此帶走了這一生的苦難和歡樂。生命於此結束了紛紛擾擾的一生,在抑揚頓挫的誦經聲中,靈魂得以平靜歸去,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切消逝得如此的快速,生命也因此劃下了完美的句點。場面有些悵然,有些悲壯,從此我對生命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人生短短的幾十年歲月,多數的人都汲汲營營,斤斤計較,一生煩惱個不停,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這樣花盡心思,人生何必這樣虎視眈眈的過日子呢?

從天葬台的結論來看人生,人有時真想不通啊!死了什麼也沒了,尤其是錢財之類的東西。我萬般的幸運,回想以前做過生意的我,還好沒全盤迷失在商場上,心靈中總還保有那份感性的真,因此才能在功利重重的商場上逃脫出來,走上我原本就該走的繪畫路。如今,能成功的在這條路上前進,我說的成功定義,不在金錢或名利的累積,而是我已可平靜的過活,隨心所欲的畫我想要畫的畫。我現在畫畫絕不附帶任何條件,創作過程雖然煎熬辛苦,但我畫得自由快樂,如今都畫到西藏來了,更在人人聞之色變的天葬場畫畫,也因為在這裡,才深刻感悟生命豁達的真正道理,同時更確認了繪畫生命的價值,而不是生活在利益糾葛後,生命結束的一場空。生老病死之苦,是人生必經之路,不分位高權重的,學富五車的,還是腰纏萬貫、或窮困潦倒的。無論生命形式如何,都難免病老,都難免一死,而且生命流轉不息,一次次降生人間,難道就為度過這生、老、病、死的四條河流嗎?眼前天葬台這三個亡魂,他們能跳脫這樣的輪迴嗎?更何況人生的苦難還遠不止這類肉體上的磨難,心靈永遠在希望與失望中輪番煎熬,愛恨離別更是痛苦,感嘆人生真是苦海茫茫啊!痛苦是與生俱來的,人人都一樣,正如有生必有死,個個概莫能外。

有時候,相信什麼是一剎那間的覺悟,我深信天葬是人的生死輪迴的一個環節,無數的人在出生,無數的人在死亡,無數的人在重複前人的故事,誰也逃脫不了這個循環,世間的人無一例外。我們都是旅人,都是人生的過客,匆匆地來,正如匆匆地回去,有史以來,人類生死皆如此這般,沒有任何人有所特別。死亡是人世間最公平的結果,它沒有權勢、貧富的差別,最後在天葬台上,大家都是一樣的平等。所以人活在世上的時候不要太貪,要看得開一點,任誰也無法帶走世間的任何東西,正如赤裸裸的來,而又雙手空空的回去,因此,死亡的最後是偉大的,同時也是公平的。



恐怖血腥的鏡頭,超過我忍受的極限

天葬前一刻,亡者家屬立於死者旁,我也緊臨於前,天葬師一面向天空拋撒糌粑粉,一面高聲說道:「靈魂!去吧!去到你應該去的世界,別再歸來。」這時,生命回歸的呼喚,讓我大為激動,生命從虛無中來,又自然到虛無中去,是如此簡單而安然。天葬師首先割開包裹屍體的布條,以繩子套住脖子,拴在凸起的岩石上。一般來說,男屍臉朝天空,而女屍則以背朝天,兩性有所別;如果是出家人,天葬師會用刀在其背上劃個佛教的符號。生命最後的告別,天葬師握住亡者的手,牽他走上茫茫的輪迴路,第一刀必須由背部頸椎劃下深深的一道切痕。根據佛家的說法,人的身體就似蓮花瓣,精髓部分沿著脊椎排列,從尾椎直抵頭頂,一旦花瓣被切割搗碎,靈魂也就失去了依托體,只好「魂飛魄散」,飛向另一個世界,重新尋找新的載體。而靈魂一旦脫離軀體,則人的肉體只是無用的軀殼,拿來餵鷹,做人生最後一次善行,也符合了佛家的布施行為。

劃下第一刀後,再翻回正面,切下死者的腳掌肉,據說,這是先割斷與大地的聯繫,天葬師的尖刀俐落地在筋骨和血肉之間穿梭自如。更令人吃驚的是,天葬師從人頭的前額劃上深深的一刀,用手順著割縫把整個頭皮掀掉,再用小刀在頭頂上刮一刮,然後拿給亡者家屬代表看,證明頂上有個洞口。亡者靈魂經喇嘛唸「頗瓦經」後,已順利出竅,他還特別近距離拿給我觀看,被掀掉頭皮的頭顱,血淋淋的直接出現在我眼前,翻瞪的雙眼還直直的對著我看,此時我早已被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不知身在何處?基於禮貌與尊重,我強作鎮靜狀,說句老實話,當時差點撐不下去,已經噁心欲嘔到忍受的臨界點,如果天葬師給我觀看的時間再拖個幾秒,我恐怕會當場嘔吐出來。還好最後關頭總算沒出糗,不過這次真的被嚇到了,坦白說,任我事前如何想像,也無法預料,場面竟是如此的嚇人,過程竟是那樣的血腥恐怖,洛桑之前所提到的恐怖,只是輕描淡寫,更沒談到近距離觀看頭顱,證明靈魂出竅的事,害我心裡全無準備,當場被嚇得措手不及。

今日三具屍體中,兩位是老婦人,另一位則是個年輕人,他因肝的問題而去世,死時因腹部大量積水而腫大無比,導致他無法捆成胎兒狀,而平躺在天葬台上。當剖開年輕人的肚子時,整個肚子的膿水噴得天葬師滿臉都是,我看他也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是隨便在地上撿塊包屍布,簡單的往臉上擦兩下而已。

待整個屍體處理好後,天葬師便對周圍山崗上的禿鷹發出鳴…嚇…嚇…的呼叫暗號,「嚇」是藏語,就是肉的意思。聽到呼喚的禿鷹,便會陸續飛近天葬台邊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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