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登忠:報告文學 二十世紀末的中國農民 第六章 二等公民 (上)

韋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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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6月11日訊】中國有九億多農民,占總人口的80%,可是每當提起中國公民,中國老百姓,往往指的並非是他們。由於貧窮、落後也即經濟、文化決定了他們的地位是二等的。如果一個人犯了法,也即做了惡,對社會、對他人帶來了危害,就應該受到懲罰[只是懲罰要適度],就不應該與其他人享有同等權利。一個社會裏觸犯法律的畢竟是少數人,一百個人中也許只有一、兩個[十億人中就有一千萬],他們是個體,其權利是個人權利;而決大多數農民是守法公民,他們的權利時常會被侵犯或得不到保障,並且他們不是作為個體,而是作為一個集體,作為一個階層。農民被這個社會當作後母所生,被當作二等公民來對待。

一個黨,一個政府在正常情況下一般來說不僅絕不會有意地要去侵犯或剝奪其人民的權益,無論是個人還是一個階層,而且還要想方設法保護他們的權利,然而,要是這個社會偏離了真實、偏離了人性,常常就會發生本不希望發生的事件。第六章貧窮無論是動物還是人,生存是最基本需要。動物世界欲望很低,只求生存,人類的欲望卻遠不止於此。自從人類有了除生存之外的欲望,欲望就逐漸膨脹,沒有盡頭,為了欲望的滿足,“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惡果是向自然的大肆掠奪,森林砍伐,毀林開荒,空氣污染,河流污染……導致動物生存空間急劇縮小,許許多多物種瀕臨或已經滅絕。如果不是工業革命,我們可以延長大自然的壽命,可是由於機械代替手工,更少的人能做更多的事,新的需要不斷產生,加速了大自然死亡的進程。毫無疑問,隨著社會向前推進,滿足生存需要變得越來越容易,能夠滿足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戰爭或是大躍進式的大劫難以及沒有順應自然,沒有順應人性的社會大倒退時期外。有文字記載的人類歷史已有數千年,人類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世界上有許多國家的人民早已不在乎吃、穿。中國是世界強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在近二十年得到巨大改善,可是由於發展不平衡,貧富懸殊,同一個國度,沿海及城市已進入電話電腦時代,可中國還有許許多多的農民過著幾百上千年前的原始般生活,只求溫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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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們比上一代人幸運得多,等到上一代人象神農嘗百草一樣檢驗什麼東西不能吃,什麼東西不好吃以後才投胎到人世間。不知道前世是鳥蟲還是牛馬,既然投胎變成了人,就已不習慣啃樹皮、吃野草。老輩們說:“把包穀收回來,包穀殼和包穀核絕不能扔掉,把它曬乾或烤幹磨成粉,和包穀面混在一起蒸,樹皮也以同樣的方式加工。野菜成了美味,只要能吃的,沒有毒的野草樹皮幾乎都被人們吃光”。“人浮腫以後就把他們全身赤裸裸關在倉庫裏,外面煮一大鍋草藥,用扇子把蒸氣往裏扇,以為這樣一來就能治好浮腫。我們寨裏就有四、五十人被這些樣熏過,許多人當場昏倒,沒幾天就死,那幾十個人中只有王一人能活下來”。“我們寨裏有一百多人死去,三、四個人中就有一人沒能逃過那幾年”。這就是“大躍進”鑄成的大饑荒、大劫難。

啃樹皮時代過去十多年,到了七十年代,我們那地方已有所好轉,可半數以上的家庭糧食仍不夠吃。為了節約糧食,常常把白菜或豇豆之類和米或玉米麵混在一起煮,吃起來不算難吃,可吃得多,餓得快,老人們說糧是鋼,飯是鐵的確不假。從田裏把小麥收回,來不及曬乾 就把麥粒煮成一大鍋。只要是煮熟就行,吃兩、三個星期的麥粒,連牙齒都受不了。玉米還未成熟就拿回來啃,開始一、兩天倒覺得好吃,往後就難熬了。一年中只有中國新年後的幾個月有油吃,吃肉就更少了,如果不是逢年過節或有客人來幾乎很難吃上一頓肉。到了下半年,即使有客人,也只有吃素。冬天,有毛衣穿的孩子必定是他的父親有工作,夏天,放牛娃們大多光著腳;去做客或去趕集,年輕人不是穿解放鞋就是穿布鞋,老年人幾乎沒有襪子,用布帶纏腳抵禦嚴寒,就象當年的紅軍八路軍。偉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生死決定著國家、民族的興衰。要是毛澤東再活幾十年,鄧小平沒有機會出來,現在的放牛娃還要光著腳。十多二十年過去了,中國農民過得怎麼樣?

原以為我們那地方是中國最貧窮的地方,可是耳聞目睹的許許多多事實使我更悲哀。中國到處都是窮人,他們不是相對貧困,而是絕對貧苦,不是個體貧困,而是集體貧困,地區貧困,階級貧困。九二年,我被抽去參加地區工作隊,到某縣某鄉搞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運動——社教運動,半年時間,並沒有達到“用社會主義思想佔領農村陣地”的預期目的,也沒有為農民辦成幾件實事。十多年來,中國許多省份都一直在搞社教運動、扶貧運動等,雷聲大、雨點小,不過這類運動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一樣,能使一些城裏人對農民增加一點瞭解,儘管這種瞭解並沒給農民帶來什麼益處。

該鄉距縣城有二十多公里,文化較為發達,在單位上工作或是考上學校的學生都很多,只是由於人多地少,半數以上是岩石山,他們都很窮。考上學校的學生絕大多數就讀于中師、農校、民族行政管理學校、林校、水校、衛校等初中畢業就可以報考的農民子弟式學校。這地方石料豐富,有人在外面當官的富裕人家的房子修得較好,墳墓也修得宏大,中等家庭的房子看上去也還可以,進到屋裏卻又窄又黑,沒有幾件家什,房子是要修給別人看,那是包裝,無論怎樣不能讓人感到可憐。戰馬田村有九個組,至少三百多戶人家,有平房的沒有幾家,平均不到一個組一家。在農村,平房是富裕的標誌,儘管修一、兩間的平房只要三、四千元。因為石料自己可以開,只是買石灰、買水泥,買鋼筋在一間屋子上面倒一塊水泥板,主要是用來曬玉米或小麥,穀子之類。地區工作隊員武警上尉和我走一個小時到組長家去瞭解情況,組長家的房子左右兩側的一樓用石塊砌好,石縫間用石灰漿隔成格子,遠處看去還以為是大戶人家。走進去,房間沒有隔板,只用一些玉米杆編成柵欄當隔牆,左邊是兒子的家,右邊是父母及未成家的子女住,堂屋放農具還鋪床,火坑是個土窩,有幾個草墩,鍋碗瓢盆不值幾個錢。房子已修了好些年,可前後牆還是亂石堆成,已是盡力而為了。

我們和組長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組長並不熱情,我很理解。火坑邊的飯早已煮熟,還不架鍋煮菜,他妻子出去一會兒,拿著一個布袋和一個碗回來。她把飯鍋抬走,把裏面的飯舀出來,背對著我們,那一定是包穀飯。她把鍋洗好,倒進布袋裏的米又拿來煮,砧板上有一塊肉,半斤左右,她在切,這時我才知道女主人到鄰居家去借布袋裏的米和碗裏的肉,我心裏感到酸楚楚的。她家本有一位客人,要不是我們去打擾,她們早就吃完飯。上尉和我是遠方的貴客,難得來一次,怎麼好讓這些城市裏來的官與她們同吃玉米粥呢?只要有借的地方,借了以後再想法還。窮人自卑,也自尊,他們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太窮、太寒酸。“貧窮”是秘密,他人知道了很難堪。我把上尉叫到門外,執意要走,他不得不走,只是有些牢騷:“他家已煮好飯,還有點肉,你不在那兒吃,到哪兒去混飯”?我心裏太難受,只說了一句:“你沒察覺女主人因為我們去借肉和借米嗎”?的確這一輩子也許只到他家一回,並且主人已有所安排,可是我們多呆一分鐘,就使女主人多一分鐘不自在。窮人有吃的時候很好客,沒有的時候可不想讓你知道其底細,他們不想要同情和憐憫。上尉是城裏人,對農村瞭解不多,只知道“農民很窮”,窮到什麼程度他就說不出來。

十二點左右,我們到了另外一家,有兩、三個人正在幫忙修補房子,正敢上吃飯。包穀面蒸的飯,有酸菜、有油有辣椒,上尉吃了一碗。因為去的時候沒有吃早餐,他很餓,又吃不下,在回來的路上老是責怪我,我沉思不語,不想說些什麼。本來上尉比我大十歲,現在我倒覺得他比我還小十歲。到了暑假,這個村另一個組有我教過的學生,他剛從師範畢業,等待分配,他到鄉里叫我去玩。學生家也是吃玉米麵,有酸菜和牛皮菜,但沒有油。幸好我沒讓上尉一起來,這樣的生活農民們要過一輩子,要吃幾代人,他吃一、兩頓就牢騷滿腹,過慣了好生活的人不僅咽不下那些飯菜,有時看都不想看。學生的父母很開明,為了子女能不再過他們的那種苦日子,不殺過年豬,沒有油沒有肉不要緊,無論怎樣窮怎樣苦也要讓孩子讀書。那學生中師畢業已二十多歲,可他的姐姐還在鄉中學補習初三,已經補習了好幾年沒考上,那一年不知中了沒有。至於年齡限制,捨得花點錢到派出所改戶口就能過關。鄉中學有幾個補習生已是二十五、六歲,有些補習五、六年,有些回家幹了幾年農活又來補習,還有的是從部隊復員回來又到學校補習初三。無論什麼辦法,只要能離開那窮地方就行。

社教運動除了宣傳社會主義思想,抓計劃生育,另一項主要工作是“清查”,把八十年代初土地聯產承包時所遺留下來的問題作出處理,諸如耕牛款兌現,集體財產的分配,田邊地界的糾紛等等,全都是雞毛蒜皮之小事,可對農民個體來說也算是件大事。我感到迷惑,這許許多多小糾紛十多年來為何不解決,把問題拖了那麼久。地區、縣工作隊下鄉,農民們開始抱很大希望,沒多久,農民們只把他們當成過路客。上尉和我分管前進村,距鄉政府不到半小時路程,我本想做一些實事,可是我的幾個行動方案沒有得到村幹部、鄉幹部的配合,上尉也說:“你積極幹嘛!只有一、兩個月就回去,把事情交給鄉、村幹部不就了事,那是他們份內的事”。下鄉半年,大多數隊員有一半時間呆在家裏,即使到了鄉政府住地,到村裏的時間也不多,有幾個真正為農民做事的呢?我想即使下大力氣把前進村搞好,一個人又能做些什麼,並且中國有七、八十萬個村級組織,要改變現狀,必須治根,並非幫幾家幾十家農民辦點事心裏就能得到安慰。我索性呆在鄉政府看書。

前進村有六個組,一千多人口,只有副村長家修了兩間平房,他們有田,但人口密度太大。我們常去村支書家,蒸飯時有時全是包穀面,有時約有三分之一的大米。支書說:“現在還有許多農戶糧食不夠吃,一年到頭都有油吃的人家不多,許多家庭只要把殺的過年豬吃完就斷油,還有一些過年豬也沒有,特別是剛分家的年輕夫婦”。我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幾乎不到農戶家去吃飯。×××有一姓劉的原生產隊副隊長,從查帳中得知他還欠集體幾十元錢,我們到他家去準備讓他兌現。他搬到公路邊已多年,修了一間小房子,裏面用玉米杆隔成兩格。曾從報上看到貴州西部某縣有一家農戶,當記者去採訪時,看到那些家當,總值不到十元人民幣,前進村的劉家就屬於這類。我把查帳的事告訴他,他說有那麼回事,我沒有要他兌現。沒有牛,沒錢買豬仔,也沒有養豬,想要那幾十塊錢,除了田地或是房子就只有用生命作抵押。

該鄉最窮的是魯白村,魯白村距鄉政府有五、六公里,從縣城通往地區專員家鄉的公路就經過寨子下面,村子背後是又高又陡的懸崖絕壁,峭壁下原是一片森林,現在全開成玉米地,下大雨時,就會形成泥石流,經常塌方,很危險。從鄉政府過去幾百米的丫口往下看,也許有一些人不敢在懸崖峭壁下的魯白村過夜。附近的老百姓都說:“最窮最落後的是魯白”,魯白村一百多戶人家全集中在一起,是該鄉唯一的少數民族村,年輕姑娘還穿著古老的黑土布做的長衫,頭上包黑帕子,每當趕集日一看好像是從遠方哪一個部落來的土著居民。儘管我與她們是同一民族,但語言音調不同,很難與她們交談,在服飾上也有很大區別。

魯白村有一個以前是我的學生,他剛從師範畢業半年,分配到另一個鄉去教書。他是村裏唯一考上學校的人,在鄉里各個單位沒有一個是魯白人。聽說該村有一、兩個在外面工作,有的是六十年代就出門的煤礦工人,有的是當兵復員後安排在外地工作,該鄉文化較為發達,可魯白村在鄉中學念書的沒有幾個。整個村只有村支書家修了一幢兩層樓的小平房,其他住戶的房子比戰馬田、前進等村的房子要破爛得多,不過他們是該鄉唯一有電燈的村子。村子右邊有一條溝,他們買了一台小型發動機,可有些人家買不起皮線,並且他們對安全不是那麼重視,就用鐵絲或裸露的鋁線亂接,在寨子中間拉過來牽過去,亂七八糟。我們下去時有人警告他們這種裸露線很危險,不過鄉幹部、工作隊只是講講而已。六月份下了一場大雷雨,有兩個人因這些裸露線而被雷電擊死。儘管死了人,並沒引起鄉政府的震驚,只是說:“前兩天那場雷雨使魯白死了兩人”,沒有後話。越是落後的地方,人的生命越廉價。直到工作隊撤回的兩個月時間,魯白的電燈再也沒有亮起來,要不然,從丫口看下去,夜空中遠處山腳下的星星點點,那是一幅美景。後來的那段時間,夜幕降臨,我常常獨自佇立在丫口,看著遠處的山,注視著山腳下黑壓壓的一片,眼前就浮現出來東拉西扯的裸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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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我到被稱為“土匪窩”的長流、魯打,這兩個鄉是兩縣、兩特區交界。江對面是特區,從江邊起,有一斷層山垂直延伸三十多公里,上面是懸崖峭壁,下面臨近江邊有幾千畝梯田,從江邊斜上有六、七公里長,懸崖也有一百多米高,遠處望去,那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斷層山就是兩縣的交界,一直延伸到另一個縣。江從峽谷流過,長流、魯打幾乎是在崇山峻嶺中,懸崖下的幾千梯田,看上去很富饒,可人口太密集,他們的日子並不比我下鄉的那地方好過。

轉了兩次車就到中雲鎮,與趕馬來趕集的農民走了五個多小時到長流,後來的幾天都到學生家去轉轉,因為分配到長流小學的就有八個我教過的學生。這些地方大多是岩石山,懸崖多,石洞多,又是幾縣交界,還有一條江,土匪容易躲藏,也容易逃竄,解放前土匪多,因此稱為“土匪窩”。因地處偏遠,雖通公路但不通車,只是一條大馬路,也許沾了專員的光,路才得以修通。他們的房屋比戰馬田村、前進村要差一些,生活也好不到哪兒,也許更窮。到了幾個學生家,因是貴客臨門,必傾出袋中之物,有些家庭稍好,除了殺雞,還有一些米豆下飯,有的儘管熱情有餘,可囊中羞澀。劉殺雞款待,桌上除了雞肉雞湯就是素酸菜湯,那點酸菜拈幾下就沒了,七、八個人喝了一點酒就只好吃乾飯。這地方即使有錢也沒東西賣。

到鄰縣龍吟鎮要經過學生王家,我和王走兩個半小時,到他家住了一晚上。他的父親殺了一隻雞,有一些竹筍。我知道他家就如大多數農民家庭一樣困難,多呆下去會給他們增加負擔,執意第二天一早趕路。早上他父親起來煮好麵條,把雞湯熱好就吃,吃完後我看到學生的妹妹在面碗裏放一點食鹽和辣椒,沒有其他醬油味精之類的作料,連油也沒有,這樣的情景我見到不少,可還是免不了產生一些聯想。為了送子女讀書,學生家長已山窮水盡,幸好那幾年用費不多。學生領了近一年每月一百二、三十元的工資,可下面還有弟妹在讀書。他們村子還有幾個分配在別處的學生,也許一百年以後我們都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可我不想去打擾他們的家長。要是等到吃午飯,要是晚上沒有把雞湯留下,要是有什麼事走不成,如果不是再殺一隻雞,讓班主任吃素菜、吃素面,那主人一定很尷尬。一年多後,我到某地去調查,學生梁的父母殺一隻雞,幾天後我回去取忘記拿走的東西,梁的父母又再殺一隻雞。殺雞招待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可是有時沒有別的辦法。不下鄉就很難瞭解農民的生活,下鄉又常常給他們添麻煩。

八點鐘出發,我和學生王沿著懸崖往前走,過了二十幾條從斷層山脈流下來的小水溝,走到了盡頭,進入另外一個世界,那兒有田,有一些森林,還有草地。再走不到一個小時就到學生黃家,那時已是下午三點半。看起來龍吟這地方比鄰縣要好得多,學生黃卻說:“這裏的人笨得很,田地不少,也可以開荒,還是有些人缺糧”。哪個地方都有窮人,只是窮人的比例各有不同。本來想到處看看,可是由於學生們以及到了鎮中學以後老師們的熱情款待,幾碗酒下肚,一事無成。七月七日早上七時,即出門的第十天,我不顧學生們的勸阻,一意孤行,堅持要走小路。吃了幾嘴蛋炒飯,立刻上路,不管有路無路,往前走就是。老天有眼,在荒無人煙的四小時路途中碰上幾個去某茶場採茶的姑娘,分手後走一小時到小鎮,沒有車,又繼續趕路,晚上八點多到達鄉政府住地。要是聽從學生勸告,我就沒有在僅僅吃了幾嘴飯後連續步行十三個小時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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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區工作隊的老萬到他分管的長田埂村回來說:“想不到那家人那麼窮,房子沒有人家的牛圈大,是茅草蓋的木屋,又在山頂上,大風一吹,不知哪時候要倒”,“一棵凳子也沒有,飯鍋裏是玉米麵拌成的粥,比喂狗的都不如,菜鍋又黑又鏽,肯定好幾個月沒見油,籮筐裏只有十多斤玉米籽”,“男的殘廢,拿起拐杖走路都很費力,女的近五十歲,穿的破棉襖有好幾處棉花已擠了出來,到處是補疤”,“女的口齒伶俐,她說以前曾當過婦女隊長,他們沒有孩子,她是外地人,兄弟在另一個專區做小官,很多年沒來往”,“乞丐般的生活,一輩子怎麼過啊?他們老了以後又怎麼辦”?老萬呆在鄉政府時間不多,後來他沒再管那個村,一直找不到機會同他去一趟。那個故事總在我腦海裏縈蕩。

五年後我舊地重遊,主要目的是想了卻看山頂上的小茅屋的心願。鄉政府早已拉高壓線,路邊的戰馬田村和去的長田埂村沒看到電燈,五年時間,除了鄉政府大樓蓋好外,沒有看到多大變化,江山依舊,人依舊。我和小表弟先到住在山洞裏的一家人。

如果沒人引路,要找到這家人很不容易,也許主人並不想讓人發現洞裏有人住,在洞口什麼都不栽,洞口的地也不是他家的。十多年前,這家人的房子被暴風雪掀翻,沒有能力再建房,就搬到洞裏住下。洞口不大,牛能自由出入,洞口沒有門,洞裏比一般的房子大,很潮濕,大熱天洞頂也往下滴水,洞裏的一大半全成了泥濘的小路,水主要是落在右角的“牛圈”上。洞口靠右是“豬圈”,再往裏是“牛圈”,用石頭堆成半米高的石坎把“豬圈”和“牛圈”隔開;洞口右邊用石頭、泥土打成的灶,有一個舊碗櫃,幾棵木凳,雞在晚上的時候就蹲在碗櫃旁邊的亂石中;“牛圈”的左邊有一張床,一床又黑又補了好幾個洞的蚊帳,再往裏洞越來越矮,放有農具等,還有裝糧食的籮筐。豬、牛、雞、人全住在沒有任何隔板的石洞裏,眾生平等。洞頂的水一年四季往下滴到“豬圈”“牛圈”裏,豬牛在上面踩過來踩過去,想起都會翻胃,更何況一日兩餐都要在裏面吃。洞裏又黑又潮又臭,那種氣味在牢裏我體驗過,不過要是有水,多沖一下廁所,臭味就會少得多,而這洞裏不僅豬糞牛糞堆成一堆,流不出去,連臭味都跑不出洞口,反而還往裏灌。小表弟受不了,坐不到兩分鐘就要到洞口換一口氣,來回幾次,乾脆不管主人有何想法,到洞外不再回來。呆幾分鐘都覺得難熬,主人家浸泡在這臭氣中一住下就是十幾年。

主人四十多歲,妻子上山幹活沒在洞裏,兩個兒子到外地找活幹,兩個女兒十五、六歲就出嫁,“只要有房子就行,女孩長大住在山洞裏怎麼過”?我不好意思問他的兒子回洞裏時或是女兒未出嫁前睡在什麼地方。主人很勤勞,養有豬有牛有雞,吃飯不成問題。我說:“如果你的兩個兒子打工掙點錢回來,就可以修房子”,主人說:“他們在外面只要不餓死,不再回來這山洞就行,還能掙什麼錢”。牢房裏比這山洞裏好十倍,主人家為何不去坐牢呢?人有淨穢之分,又有眼睛、鼻子之類的感覺器官,要是沒有感官,就可隨遇而安,可人為什麼偏偏要長出這麼多感覺器官來。到了二十一世紀,不知道這山頂洞人是否會下山。

洞口對面不遠的小山頭就是五年來一直浮現在我腦海裏的山頂小木屋,遠處看去以為是守玉米地臨時搭成的小茅棚。提到地區工作隊,提到老萬,話題就多了起來。據村裏人說兩個老人相信迷信,不敢住在山下的小石房子裏,把瓦、檁子之類賣掉還債就搬到山上去住。男主人說他原來是工人,回家後有病醫不好而殘廢,妻子是白族——苗族的一個分支,又是地主子女,帶回家後怕受歧視就把戶口改為漢族。兩個老人應該相信迷信,因為發生在他們身上的種種不幸按照常規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不象別人那樣能生育?為什麼一病不起造成終身殘廢?並且背了一大筆債,還有種種不順心的事,只好責怪屋基選得不好,心裏也就沒有了疑問。房子很小,一米七幾的男主人拄著拐杖站起來頭就頂到茅草,男主人的床是用木板搭在兩節圓木上,床也當作凳子。五年後他們家多了兩棵木凳,可房頂上的茅草已被吹掉三分之一,後半部分的一大半除了用作檁子的竹杆外,沒有茅草,女主人的床全暴露在陽光下。床上用木棍撐起,一頭高一頭矮,上面不是蚊帳而是塑膠布,枕頭這邊剛好能讓女主人坐起來,下雨時水就從枕頭這端流到腳那端流出去。這小空間可分成兩半,煮飯的地方沒漏雨,男主人的床一頭在門口,另一頭伸到女主人枕頭的那邊,女主人那一半有一面用玉米杆圍成的牆已全部被風吹走。房子恰在山頂上,看來再也經不起幾場大風雨。

女主人已不是老萬描述的“那婦女”,而已是“那老奶”了,她對男主人說:“你講的時候不要歪曲事實”,能說出“歪曲事實”一詞一定是有些文化的,那天女主人講話不多。無論如何我都要走,男主人走不動無可奈何,女主人講不出話,沖上前來抓住我的衣包不放,我們留下來吃飯。那時是農曆三月底,有米飯,有臘肉,味道挺不錯,也許幾個月後,他們就會過著老萬曾說過的“比喂狗都不如”的生活。兩位老人目送我們轉過最後一道彎,他們站在山頂上至少有二十分鐘,再走十分鐘就到鄉政府。那天趕到縣城,第二天回到五百裏外的家,一路上小表弟總是念:“想起搭在床上的那塊塑膠布,鼻子就發酸”。女主人年輕時肯定出眾,男主人也是英俊瀟灑,旦夕禍福,人生不可測啊!一代偉人毛澤東活了八十歲,這兩位老人也能活八十歲。低賤的人能活一輩子,高貴的人也只能活一輩子。塵世間有貧富之分、有苦樂之別,死後的世界是否也如此呢?也許這一世的痛苦是下一世的幸福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由於反動言論“十一大罪狀”,“反腐敗師生聯合會”以及印發傳單組織罷課,我受到“寬大處理”,下鄉回來就“開除黨籍,開除工作籍留用查看一年,易地處理”,被調到B縣任教。秉性難移,我總是找機會下鄉去看看。B縣是我老家的鄰縣,民族風俗,生活水平,文化教育等等幾乎沒什麼差別。下車後走了近五個小時到老公社住地,這裏還沒有公路。小時候光著腳去念書,二十年後又看到同樣的情景,只是穿著鞋子的人更多而已。附近的農戶還有不少人住在茅草房裏,距老公社越遠茅草房越多。每一年有三、四十個學生小學畢業,能升入初中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一點,小學一到六年級,每個年級都有學生流失,有些連校門都沒有進,少數民族女孩,有許多連書名都沒有。這地方還有許多荒山,有森林,田地不算少,只是農民們只會種地,生產率低下,還帶有刀耕火種的種植方式。為了趕車,天不亮就上路,可是一路上碰到好幾家人已在山坡上挖地,起早貪黑,仍是一貧如洗。

距縣城約十公里的山頂上有個苗族寨子,他們是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寨子不大,全是茅草房,結構簡單,幾根木柱撐起,上面蓋著野草,就象去承包荒山的農民搭起的臨時小木棚,在這裏他們已住了好幾代人。他們沒有“傢俱”的概念,床也只是用木棒搭起,上面放竹篾笆,鋪上包穀葉之類,有線毯就沒有被子,有張爛被子就沒有床單,枕頭是文明世界的產物,婦女們穿著土布做的服裝,趕集時有人還光著腳。中國西南部雨水充沛,他們全靠望天水,每家挖一個池子,上面搭上樹枝,要是沒有思想準備,你會以為水池裏的黃水是用來澆菜或用來拌黃泥巴做磚瓦。他們有一些森林,打獵是最主要的樂趣,只是已沒有黃麂之類的獵物,野兔也很少,只有去捉鳥。政府並沒有象巴西國那樣給他們 劃出印第安人保護區,文明社會也沒給他們 帶來什麼好處。B縣與另一專區交界處的“兩山地區”,在五十年代中期發生農民起義而為世人所知,他們不是小寨子,而是幾十個村過著同樣的極度窮困的生活。

貧窮是隱私,可是藏不住,膚色、穿著、言談、舉止無一不暴露。我住在校門左側的二樓,午休時太熱把窗戶打開,鐵門外蹲著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八、九歲的小女孩站在一旁,前面有一提籃黃苞,用桐葉包成一包一包,全部包完約有十來包。黃苞是帶刺的灌木結出的一種莢果,一看上去那顏色就會激起吃的欲望。因到處開荒,剩下來的不多,趕集日偶爾會看到有賣,城裏的學生很喜歡。還有半個多小時才上課,我下午沒課就一直坐在窗臺邊。可能是討了一早上黃苞,又趕很長的路,街上已沒多少人,只好拿到學校來賣。

早來的學生問:“黃苞怎樣賣?”答:“兩角錢一包”,輕聲細語,問一句答一句。有幾個人上前問,只有兩個學生買,大多數只是掃一眼就走,甚而有一些學生走進校門時無意識地避開那母女倆。女學生抓著同伴的肩膀,同伴也轉過來抓住他們的手斜眼看一下那黃苞就不聲不響地跑開。可怕的人她們不敢接近,而挨近那些可憐的人學生的心裏會難過。快要上課,一群群學生湧進校園,門外坐著賣瓜子的兩位老奶和一位老爺子他們每天都在,已習慣這種場面,而母女倆顯得與那氣氛很不協調。在集市上偶爾有農民來賣黃苞,只要有賣時,買早菜的婦女們會上前一搶而光,既便宜又好吃,兩、三毛錢的東西比你花幾十塊錢買人參蜂王漿更使孩子們高興。偏僻山區的農民並不知道經濟學上有一條重要的定律:“物以稀為貴”。大人們買東西講究實惠,他們最愛在趕集日去買山裏來的農民賣的東西,絕非出於同情,而是這些農民賣的東西是天然的,是原始的,是不帶知識的,沒有文明世界那樣帶有狡詐的成份,買他們的貨既廉價又好欺負。三毛錢一斤白菜,大人們要問:“一毛五賣不賣?兩毛呢”?價格被壓下來是第一回合勝利。還要把“老”葉子剝個夠,餘下的全是白菜芯。中小學生可不一樣,買東西不講價錢,他們買的不只是所需要物品,他們還想從中得到樂趣,至少不會帶來精神上的煩惱。

下第一節課有兩個學生來買,其他買瓜子的學生只是眯著眼睛偷看那女孩。下第二節課只有買瓜子的學生。大熱天學生們為何不買黃苞?大人們買東西是“我給你錢”,學生們買東西是“你拿東西給我”,你比我可憐,我怎麼忍心“要”你的東西?蹲著的婦女穿著有些破爛,尤其是他們的同齡人——那個小女孩,木偶般地站在藍子邊,呆滯的目光,憂鬱的神色,被陽光曬黑了並掛有幾滴汗珠的面孔,蓬亂的頭髮人們常會把它形象地稱為雞窩;又黑又粗的小時而放進衣包裏時而抽出來,烏黑的腳背上看起來血是黑的而不是紅的;一雙舊布鞋破了洞,褲管上還沾有許多灰塵……小女孩與學生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守了兩個多小時,母女倆走了。她們得了八毛錢,要是拿去街上賣,可以多得一塊多錢,可天黑盡還不一定能回到家。

在鎮上念初中時,旱上小跑要一個半小時才到學校,要是睡過了頭,沒有冷飯,就餓著肚子去上學,直到下午四點鐘,即使吃了炒飯,肚子也很餓,每天爬那些個坡到家時天已經黑盡,身無分文,街上的粉攤幾乎不去光顧,一路上只好去找野果,黃苞之類充饑。小女孩的命運更苦,她肯定沒進過校門。兩個多小時,我不時地往下看,又一次深深地感到人間的不平等。看起來那婦女很自卑,很酸楚,處知身份卑微,小女孩的未來與其母親不會有什麼不同。我很想下去拿幾塊錢給小女孩,然而素不相識,無緣無故拿錢給她,這會傷她的自尊。世上還有無數的窮人,還有無數的小女孩沒進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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