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又一個為我補課的人走了

——亦師亦友念老包

高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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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12月8日訊】二00一年八月,李南友突然辭世,我寫了一篇悼文《失去一個朋友,如同失去一片天空》,遠在大洋彼岸的嚴家其看到後追寫了一篇悼文,他在同樣悲痛之中,還不忘撥開我心頭漆黑的陰雲,他寫道:『我感到李南友已經飛往太空,他像一顆導航星一樣環繞著地球不停飛行。』六年之後,家其心中又一顆『導航星』飛走了,包遵信去世那天,他像有心靈感應,在紐約發著高燒,接到劉曉波的電話,他感到自己也要死了。包遵信和李南友都是1989 年《五一七宣言》緊隨嚴家其之後的簽名者,嚴家其寫出:『讓我們在追悼會一起痛哭。』他的號召,成為我們大家的現實。

包遵信是自由主義的一顆導航星

遠在孩提時代,從灌輸思想的教科書中,我就嚮往『狂飆突進的時代』,想像自己能早出生4、50年該有多好。站到了新世紀的大門口,我才猛然發現自己經歷的 20世紀80年代,就是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這個時代絕不遜於『五四』時代。80年代中國的知識份子開始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而包遵信則是其中自由主義的一顆導航星。成為導航星不僅在於他有多篇思想史的著述問世,還在於他為中國知識界開闢了《讀書》和《中國哲學》兩塊人文科學的陣地。與學者和總編並駕齊驅的是他作為出版家的功績,如今能擺上新華書店書架上的圖書,裝潢越來越精美,系列越來越豪華,但多數是『先進文化』泥沼裡的思想垃圾和文化糟粕,難得產生什麼讀者效應。而包遵信作為策劃人和第一任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那啟蒙了80年代整整一代人,在全國高校掀起一陣又一陣思想風暴,連綿出版了五年的白底黑色線條的小冊子將永遠鐫刻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思想解放的歷史上。

80年代頻繁的政治和學術研討會,包遵信經常是組織者,也是個大亮點,這不完全在於他性格的直爽,表達情感的激越,主要在於他伸張自由主義的徹底性,這又與他以深厚的傳統學養為底蘊而且富有道義擔當的豪勇分不開。『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開始之後,包遵信的一句評論風靡京城:『中國什麼自由也沒有,卻有個自由化。』大概是 87年之後,在中央直屬機關工作的一批朋友,為了將鮑彤和包遵信好區分,分別以『大老鮑』和『小老包』稱之。

89民運是『狂飆突進時代』的頂峰,嚴家其、包遵信自然而然會成為知識份子的思想領袖。由他們牽頭的無數簽名和宣言中,我認為無論從政治上還是思想上應該給予最高評價的是《五一七宣言》。 89年5月1 7日一早,我也接到嚴家其的電話,告訴我9點鐘在政治學所有一個會,請我參加,我回答:好。因為連續又接了幾個電話,等公共汽車費了不少時間,我趕到政治學所,會議已經散了,沒有見到家其。根據包遵信六四回憶錄《未完成的涅磐》,他是10點之後到的,正趕上散會,嚴家其交給他已經起草好的《五一七宣言》,( 這是嚴家其5月16日晚上聽完趙紫陽會見戈爾巴喬夫的新聞聯播,用半小時寫出來的。見開放雜誌2001年10月號)包 遵信有這樣的敘述:『我看了以後,好半天沒吭氣,嚴就問我:怎麼樣?我指一指李洪林等人問嚴:他們看了沒有?嚴說:他們看了,說還要考慮考慮。我覺得現在 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我說:我同意你的看法,我們反對老人政治,維護民主集中制有什麼錯?嚴說:那你是否簽上名?我說這可以。他讓我先簽,我堅持由他先簽。』後來嚴家其又讓包遵信替李南友簽了名。宣言由包遵信帶到廣場。六四屠城之後,嚴家其被通緝逃亡,包遵信、李南友被捕,關在秦城。半年之後,因為名字是包遵信代簽的,李南友獲得釋放,而包遵信被判五年徒刑。

不能用《五一七宣言》為劊子手搪罪

我從政治學所趕到廣場,拿到了《五一七宣言》,看到『清王朝已經滅亡七十六年了,但是,還有一位沒有皇帝頭銜的皇帝。一位老邁昏庸的獨裁者。昨天下午趙紫陽總書記公開宣佈,中國的一切重大決策,都必須經過這位老朽的獨裁者。沒有這個獨裁者說話,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社論就無法否定。』宣言最後提出的是『老人政治必須結束!獨裁者必須辭職!』我震驚,但我認為嚴家其說的對。我把它拿到報社,總編輯何家棟看後沒有表態,隨後的編前會上,確定發表《五一六宣言》,否決了《五一七宣言》,一個年輕的主任還說了一句:『這個可不能發表,是指向鄧小平的。』她說的不過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一句話。就在新聞自由的那一個星期,如果發表《五一七宣言》,中國任何一家報紙也要落個玉石俱焚的下場,這不正好證明嚴家其寫得多麼正確嗎!《五一七宣言》六四之後遭到當局『最嚴厲最 尖銳的指控』(包遵信語)根源仍在於『獨裁』和『老人政治』。

《五一七宣言》在當時就引起最大爭議,大多數精英都對它採取『君子遠庖廚』的態度,絲毫不奇怪。文革教訓還在,殺頭之禍不能不避,大多數精英還不具有嚴家其的政治敏銳,他們以常人的善良之心估計鄧小平,預料至多採用毛澤東和四人幫的辦法用棍棒驅散學運,抓人去做牢,我認為如果預料到會血腥屠殺,簽名者不會只有十來個人,(嚴、包、李之後的簽名都是老包徵集的。)我所在的 《經濟學週報》六四之後立即被封殺,副總編、副社長被抓了六人,何家棟先生以他的政治經驗也沒有保住報社,只不過防止報社更多的人被抓捕。包遵信在回憶錄中寫道:『到今天還在為它苦苦思索,它究竟有沒有錯?錯在哪兒?我所以要給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是由於從一九九二年以後,國內形式的巨大變化;同時,有的朋友提出至少它在策略上是一重大錯誤,甚至它是導致”八九民運”策略錯誤的重要標誌,當然,更多的朋友說它是我後來被判刑的重要原因。我不否認這一點,但關鍵是它本身是不是有錯?如果沒錯,我被判刑又算什麼;如果有錯,也不能證明我被判刑就是”罪有應得”,所以,僅管我現在以一種反省的態度來思考這個問題,也只是向歷史進行坦誠的剖白,絕不意味著我向當權者的悔罪。』大勇者,包遵信也!

我因為88年10月底採訪嚴家其和溫元凱寫出《關於時局的對話》,89 年6月8日,陳希同向人大常委會做的那篇誣蔑89民運的報告,把我的報導定為兩個『動亂、暴亂政治綱領』之一,罪名是『倒鄧保趙』。 89年5月21日,我奉胡績偉之命單槍匹馬去廣場勸學生撤退,先後代學生起草了《天安門廣場告全國人民書》和《致人大常委會的緊急聲明》,遭致 6月3日一早就被北京市安全局綁架,一直拉到平谷縣他們的一座警校,成為沒有聽見槍聲的北京人。被秘密關押十四個月,我出來之後急於要補課,補見證屠殺的一課。為我補課的第一老師是何家棟先生。我母親在我獲釋之後 20天,就一頭栽倒在地,甦醒之後癱瘓並失去語言功能,就在母親的病床前,何家棟先生讓我投入陳子明、王軍濤兩案的報導:第二年又是鮑彤案。通過對89民運這三起最大的政治迫害案的追蹤和報導,我認為三案是鄧小平對89 民運大屠殺的繼續。第二位為我補課的老師就是包遵信,我們之間是函授,就是他的《未完成的涅槃》。93年10月2日我第二次被捕,判刑 6年,99年除夕保外就醫,李南友看望,借給我一本盜版的複印本。我拿起就放不下,一夜讀完,又再追讀一遍。迄今為止,我也認為這是我看到的對八九民運和六四屠殺寫得最好的一本回憶錄,老包以坦蕩、平和的心態,以家常談話的口吻記述了最詳實最珍貴的史料。記得有一位學者在學潮中就說過:『面對廣場心潮澎湃,背過身去膽戰心驚。』這樣的人永遠達不到包遵信的樸實和真實,老包留給歷史的是真正的大手筆。

89已經過去18年,雖然少有人再碰擊《五一七宣言》,但是『學運阻礙了改革進程』,『黑手論』,『倒鄧保趙論』一直翻騰不休,好像幾十萬軍隊對市民和學生的屠殺,就是嚴家其和包遵信激怒了鄧小平。從被追、被殺的人身上替劊子手尋找該殺人的理由,這究竟是什麼邏輯?今年六四嚴家其提出:『 “八九民運”的經驗教訓要好好總結,但”六四” 屠殺的根源,不能在”八九學運”或”八九民運 “中尋找。』 是指出研究的正確方向。

胡績偉先生向十七大提出『要走胡耀邦、趙紫陽的路。』面對兩年前去世的趙紫陽和今天的腐敗社會,我認為倒是真應該問一問『倒鄧保趙』究竟有什麼不對的時候了,今天是不是應該重新把『倒鄧保趙』提到日程上了?今天不僅需要繼續批判『獨裁』和『老人政治』,還需要批判九二之後的權貴資本主義。

是真名士自風流

三年前,包遵信第一次大病,就牽動我們每個人的心,我接到嚴家其的越洋電話,他焦慮地說:因為怕影響朋友,一直沒有和大家聯繫,現在實在為老包擔心。我幾費周折,為他打聽到包夫人王淑苓女士的手機。

和包遵信比較頻繁的接觸,主要在他病癒之後,這要感謝張祖樺,他幾乎充當了老包的專職司機,陪老包四處見朋友。初見病後的老包,太讓人震驚了,他身體胖的已經是『小老包』的兩個,開顱後交叉的刀疤,盤據整個頭頂,切過氣管的喉頭時不時發出一陣陣響亮的咕嚕聲。他難以支配的雙腿,不能抬起來,只能用雙腳腳尖交替著往前蹭,現在流行的『民主碎步前進』,應該是標準的老包的步伐。逐漸,喉嚨的咕嚕聲減輕了,臉色紅潤了,『碎步前進』得更平穩了,我們高興得認為老包 已經奇蹟康復了。

大病之後,真正不變的是老包的名士風度。

第一.嗜書如命。我們來往主要是交換圖書,以致不見不行了。今年老包搬到方莊,和于浩成。張顯揚當鄰居,但和祖樺不順路了,來我這裡就少了。九月,他給我來電話,一定要坐公交車來看我,我說絕對不行,我只能去看你,他說我家有小孫子,太吵,談話不方便,我說我不怕吵,只能我去。我們爭執不下,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後,他的腦血栓第二次復發又住進協和。

第二.敏銳的判斷力依然如舊。去年金鐘先生準備出版宗鳳鳴老人的《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提出兩個書名徵求朋友們的意見,第一書名是《趙紫陽談話錄》,第二書名是《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我在香港見到金鐘,被他出版家的激情煽動,他列舉歐洲著名人物都取《談話錄》立言,回來後我極誇第一書名,把張祖樺也遊說得六神無主,最後由老包定奪,出乎我的意料,老包說:『當然是第二個。』還在『軟禁中』三個字上劃了圈。這本書出版後的轟動效應老包功不可沒。

第三.格調、品味不減。不修邊幅、令人叫絕的書法、嗜煙、”浮一大白”的豪情,早就是京城名士包遵信的幾大招牌,生病之後,不得不放棄一些,但我發現老包最精微的品味依然恪守。今年新年去香港開會,蔡詠梅送我一包台灣出的茉莉花香口味的烏龍茶,回京後品嚐一下,希罕不假,和醇厚的台灣茶相比,只算一般。恰好老包和祖樺來了,我以希罕物待客,祖樺很高興,連說:『我嚐,我嚐。』老包卻做了個回絕的手勢:『我不喝那個,綠茶。』我不禁暗暗驚嘆:『數風流人物還看包遵信。』

第四.大仁大義,吐口皆是『君子之言』。去年8月,何家棟先生最後一次住院,老包給我來了幾次電話,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探望,我想,是何老1993年大雪中讀了包遵信《未完成的涅磐》的打印稿,寫了一篇堪稱絕倫的書評,文中也提到我的緣故。8月29日 老包還找來高原小友開車來接我。何老長包遵信十四歲,一直尊稱他『包公』,是一對難得的忘年交,看到他們見面,是一種享受。那天還令何老高興的是我帶來的 消息:『米拉媽媽的書,在香港找到了出版社。』何老連說:『太好了!太好了!』今年五月,米拉給我發來電郵,告訴我書已經順利出版了。我特別要了一本送給老包,請他寫書評,我想這是對何家棟先生最好的紀念吧。 9月我和張祖樺、姚監復一同去協和探視老包,我們擠在三四平米的隔斷裡,大家心情分外好,因為老包情況非常好。那天老包單獨和我說的是:『那篇文章我已經有觀點了,很快會寫成。』我說:『不要著急,先康復。』祖樺也說:『你只要把觀點告訴我們就行了,文章我們來完成。』11 月8日,網上突然出現了老包最後遺作的掃瞄件,我一看竟然是對米拉媽媽李建彤女士遺著《反黨小說《劉志丹》案實錄》的評論。四頁紙,兩種筆跡,鉛筆和圓珠筆,說明老包已經改過一遍。我不禁熱淚滂沱。

年年我們紀念八九民運和六四屠殺,前年我們追悼趙紫陽,去年我們哀悼何家棟,今年我們追悼包遵信,我們都隱忍不住悲劇的情懷,老包出獄之後完全被剝奪了生存權,政治上被監控,作為和他處境完全一樣的朋友,我想我不需要向飛到天堂的高貴的靈魂再獻一曲悲歌,正像11月3日蒼天以燦爛的陽光為他鋪路,我只想說的是:『碎步前進』的老包依舊是戰士。

二00七年十一月發表於12月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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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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