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是一場雪，轉眼就是新年。這一年，機關農場殺了豬，家家分了點肉，又分了很多紅薯乾。小詩和孩子們吃了紅薯乾，滿肚子瘴氣，到處找不到玩的。就拿了家裡夏天用的菜罩子，到雪地裡支上，牽一根繩，捉鳥。捉了半天，也沒捉到，倒是叫老鼠跑進去把米都吃了。又拿出夏天揀的棒冰棍，編手槍，編鳥籠。小詩編了一個大鳥籠，掛在屋簷下，又在思忖著到哪去捉隻麻雀，裝在裡頭，「崩！」的一聲，綁的橡皮筋斷了，撒了一地。
瓜皮抱了個球，踢了三腳都踢不著，跑去蹲下去抓球，自己像個皮球似的，在地上滾。二狗從後面一把搶過，『通』的一腳踢到樹上，都去搖。球掉下來，三猴跟著又是一腳，『棒』的一聲踢過牆頭去，掉在那邊的房頂上，有聲音傳出來，「誰幹的好事啊？」嚇得一起都跑。爸爸從外面回來，連連拍腿哀聲道：「準備功課吧，孩子們。不能這樣貪玩了。」
小詩等爸爸進屋了，從房子後面溜出來，三猴已爬上牆了，小詩找到一個廢棄水泥電桿樁先爬上去，然後用雙手一撐就上了牆，跳下去。三猴已經在裡面逛了，小詩跑到兩排平房之間，球正在水池旁邊放著哪，他抱起球，喲，停了好多自行車喔，裡面正傳出說笑聲，有小聲的音樂在響，還傳出小提琴試弦的聲音……聽說這是文工團宿舍呢。小詩聽見有人上前關門的聲音，怕人看見，趕快又翻上牆來，忽然又聽到隱隱的胡琴聲，順著走到牆頭，廣場已經有小孩在玩滑輪車了，媽媽在家裡喊：
「小詩啊，你牽的繩子呢……？」
就聽那聲音悠悠揚揚：「……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朝走西，暮走東，人生猶如采花蜂，將得百花成蜜後，辛苦到頭一場空……」飄進古流巷裡去了。
小詩聽得懵懵咚咚的，趕快跳下牆，幫媽媽曬被子……曬完被子就摸出自己的百寶箱，翻出兩個滾珠滑輪，還差倆，又跑去找黑蛋，黑蛋找了半天，找到一個，做不成，倆人跑到古流巷去找破爛王。
貧民院裡，許多破爛王都在挑揀廢銅爛鐵。小詩第一個看見貓娃，見他一頭亂髮，拎著個破籃子，揀的菜市場扔的小魚爛菜葉蘿卜頭，正從外面回來，心裡就明白了，上前喊了聲：「貓娃！」貓娃抬起黢污的臉，吃了一驚，眼睛大大的，小詩心裡就喜歡。破屋裡傳出瞎婆婆的聲音：「貓娃啊……」
貓娃撂下籃子，進了破屋，原來瞎婆婆要洗頭，小詩鑽進屋裡，漆黑的，只有一張床，地上擺著鍋碗瓢盆，瞎婆婆已掙扎著自己爬起來，小詩就幫著貓娃把婆婆扶出來，坐在凳上，貓娃就端了一盆水，開始給婆婆洗頭。
小詩自上次逃學後就一直沒見過貓娃，就覺得發慌，憨憨地看。貓娃晶晶的眼睛，看著小詩，就閃亮，說，「你們要滑輪，我有。」幫婆婆梳完頭後，就轉著從破爛堆裡找了一個。小詩和黑蛋化了兩天功夫，做成一個滑輪車，小詩在前面拉著繩，黑蛋跪在上面用後腳蹬，雪地上一車就馳到貧民窟，倆人興致勃勃進去找貓娃。破爛王裝滿了一板車廢品，正準備出門，問明了來由，說貓娃和瞎婆婆剛出門要飯去了。倆人轉身就馳出了大街，哪裡有貓娃的影子，看著路上有小孩在玩溜冰，小詩和黑蛋蹬上車就在後面追，一直追到了東門大橋。很多要飯的，就是沒看到貓娃和婆婆……
雪吱溜溜化，學校又開了學。這天，小詩放學回來，書包撂下，先幫媽媽掏爐子換煤，回房裡向爸爸請安。才邁進外門，就聽到裡面說話聲，他停住腳步，像是宣傳部郯叔叔在說話，「……戚的文章發表後，話劇《李秀成》演出本已停止。會後，中宣部指示《李秀成》照舊演出，十月一日國慶演出了三場。毛讀了《忠王李秀成自述》原稿影印本，批了幾行字：『白紙黑字，鐵證如山，晚節不忠，不足為訓。』李秀成既是叛徒，蘇州拙政園「太平天國忠王府」的明牌和大廳裡描繪李秀成召集軍事會議情景的畫也被摘掉……」
談到『四清四不清』，爸爸說了句：「城狐不灌，社鼠不熏」……
郯叔叔像是贊同的聲音：「方向很是不清，不知道為什麼總是……」
「咳！」爸爸歎了口氣，「機關現在也在整……這麼多年，整來整去，沒完沒了……」郯叔叔走過來關上了門……
這天中午，爸爸留郯叔叔吃飯，小詩難得看到爸爸喝酒，取出一瓶地瓜干，斟滿了兩杯，笑笑，也沒說什麼。郯叔叔拈了一筷子地瓜絲辣椒炒白菜，「喲！味道不錯！」媽媽笑著說：「見笑見笑，我新想出來的做法。」郯叔叔就又誇獎了幾句。小詩三兩下扒完了飯，又喝了口醬油青菜湯，回屋做作業。今天的作文題目是《我向雷鋒叔叔學什麼》，學什麼呢？「學他對人民春天般的溫暖，對敵人……」
門外已經鬧開了。小詩把窗戶推開一點，就見一伙小頑童正在抽陀螺。皮蛋手舉著個陀螺在窗前一閃，一根棒上綁了根爛布條，「小詩，怎麼不出來玩啊？」
外面水泥地上已經嗚嗚地轉起了幾個陀螺。「我在做作業。」小詩理都不理。
自從上次打雪仗爸爸批評後，小詩收斂多了，「這些小朋友從來都不做作業啊？」這樣想著就又推開窗朝外看，就聽得飯堂裡傳來「啪！」的一聲拍桌聲。小詩趕快坐下，埋頭做作業。
「我要向雷鋒叔叔學習，做一個像我爸爸一樣的……」外面聲音越來越大，陀螺聲嗚嗚轉得像刮風，小詩看爸爸那邊沒有動靜，再也按捺不住，推開窗子，一步跳到外面。小詩和西瓜他們抽陀螺抽得一身勁，把毛衣也脫了，滿頭是汗；四虎還會一次抽四個，西瓜一個陀螺抽到大門上，「咚」的一聲，剛好爸爸和郯叔叔推門出來了。
爸爸送走了郯叔叔，看到一幫孩子都脫了外衣，手中棍棒揮舞，地上陀螺飛轉，「哎，怪好玩的。」笑笑，「我也來抽一下。」爸爸一抽，陀螺就倒了。「噢？」爸爸捂嘴一笑，「怎麼？」就想把陀螺轉起來，怎麼試也轉不起來，一幫小東西都大笑。
爸爸丟下小棒，「小詩，你來一下。」小詩心想完了。跟爸爸進到屋裡，讓小詩坐下，
「哎，太貪玩了，要幫你媽做事啊！你媽太辛苦啦！」
小詩點點頭，爸爸又說：「來，讓我看看你的作業。」
小詩把作業遞上，爸爸看了看，顛來倒去都是『我要向雷鋒叔叔學習』，重復了好幾遍，不禁一笑，把腿一拍：
「孩子，你想過沒有，這輩子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啊？」說著閉上眼睛，向後靠在籐椅背上。小詩從來沒有聽爸爸說過這樣重的話，不禁楞住……爸爸已輕輕發出了鼾聲。
小詩輕輕退出屋，來到廚房，媽媽正在和煤粉準備打煤餅，兩個妹妹正在擦桌子掃地。他接過媽媽手中的煤灰盆，就在地上攤煤餅，眼睛還溜向窗外，看見窗外的楊樹，正在春天裡噴出碧綠的新葉，不由喚了聲：「小白楊——」為什麼簡單的幾行字，會印在我的腦海裡呢？他直起身子，看著窗外，一條灰渣鋪成的路，兩排小白楊分列挺立，在陰沉的天野裡泛著喜樂的光芒……皮蛋已經拿來乒乓球開打了。
「啪！啪！啪！……」乒乓球就在自己坐的房間外面牆上響，小詩扒在桌上琢磨了半個鐘點，「我要做一個像爸爸一樣的好人……」作文本上添了一行字，心已飛進了比賽台。聽到洗臉的聲音，輕輕合上本子，等爸爸一出門，馬上摸出放在抽屜裡的球拍，兩個球，溜出後門，飛跑到小朋友中間，大有『解放』之感。這是自1964年中國乒乓球隊取得第一個世界冠軍後，中國兒童變化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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