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林昭(47):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上)
普洛米修士受難的一日
林昭
(一)
阿波羅的金車漸漸駛近,
天邊升起了嫣紅的黎明,
高加索的峰嶺迎著朝曦,
懸崖上,普洛米修士已經蘇醒。
隨著太陽的第一道光線,
地平線上疾射出兩點流星:
——來了,那宙斯的懲罰使者,
她們哪天都不誤時辰。
……嬌麗的早晨,你幾時才能
對我成為自由光明的象徵……
釘住的鐐鏈像冰冷的巨蛇,
捆得他渾身麻木而疼痛。
呼一聲拍起翅膀,他身旁
落下了兩團猙獰的烏雲,
銅爪猛紮進他的肋骨,
他沉默著,把牙齒咬緊。
她們急一嘴慢一嘴啄著,
凝結的創口又鮮血淋淋,
胸膛上裂成了鋸形的長孔,
袒露出一顆焰騰騰的心。
兀鷹們停了停,像是在休息,
儘管這種虐殺並不很疲困,
——有的是時間,做什麼著急
他沒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啊,這難忍的絕望的等待,
他真想喊:“快些,不要磨人”
但他終於只謀守著靜默,
誰還能指望鷹犬有人性?
戲弄犧牲者對犧牲者是殘酷,
對戲弄者卻是遊戲,刺激而高興,
一下,啄著了他活生生的心,
他痙攣起來,覺得胸膛裏
敲進了一根燒紅的長釘;
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兀鷹們貪婪地啄咬又吞吃,
新鮮的熱血使它們酩酊。
赤血塗紅了鷹隼的利喙,
它們爭奪著,撕咬那顆心,
它已經成為一團變形的血肉,
只還微微躍動著,顫抖著生命。
痛楚灼燒著他每一根神經,
他喘息著,冷汗如水般漓淋,
那兒有空氣啊,他吸入的每一口,
都只是千萬隻纖細的銀針。
佝曲的鷹爪插透了手臂,
緊叩的牙齒咬穿了嘴唇,
但受難者像岩石般靜默,
聽不到一聲嘆息或呻吟。
鐐銬的邊緣割碎了皮肉,
岩石的鋒棱磨爛了骨筋,
大地上形成了鏽色的X底,
勾下了受難者巍然的身影。
對這蒼穹他抬起雙眼,
天,你要作這些暴行的見證,
可是他看到了什麼,……在那裏,
雲空中顯現著宙斯的笑影。
讓他笑吧,如果他再找不到
更好的辦法來對我洩恨,
如果他除此以外就再不能夠
表現他君臨萬方的赫赫威靈;
如果他必需以鷹隼的牙爪,
向囚徒證明勝利者的光榮;
那麼笑吧,握著雷霆的大神,
宙斯,我對你有些憐憫;
啄吧,受命來懲治我的兀鷹,
任你們蹂躪這片潔白的心胸,
犧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現成,
吃飽了,把毛羽滋養得更光潤。
普洛米修士微微地一笑,
宙斯居然也顯示了困窘。
“問話且慢說,普洛米修士,
接受不接受,你趕快決定。”
“我不能。”普洛米修士答道,
平靜地直視宙斯的眼睛。
“火本來只應該屬於人類,
怎能夠把它永藏在天庭?
哪怕是沒有我偷下火種,
人們自己也找得到光明。
“人有了屋子怎會再鑽洞?
鳥進了森林怎會再投籠?
有了火就會有火種留下,
颶風刮不滅,洪水淹不盡。
“火將要把人類引向解放,
我勸你再不必白白勞神,
無論怎麼樣,無論那一個
想消滅人間的火已經不成。
“神族這樣的統治那能持久,
你難道聽不見這遍野怨聲?
賤民的血淚會把眾神淹死,
奧林匹斯宮殿將化作灰塵!
“何必問未來暴動誰是首領
要伸張正義的都是你敵人
你自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說不定殺你的就是你至親。”
“住口!停止你惡毒的詛咒,”
宙斯兩眼冒火臉色變青,
他揚起雷電槌劈空一擊,
平地上霹靂起山搖地震。
“警告你,我不會輕易饒恕,
切莫要太信任我的寬仁!”
“誰會把你和寬仁聯到一起,
那簡直辱沒了宙斯的英名。”
“用不著再跟我說長道短,
一句話:你到底答不答應?”
“重要的並不是我的意願,
我無法改變事情的進程。”
“你就這麼肯定我們要失敗,
哼,瞧著吧,神族將萬世永存。”
“何必還重復陳舊的神話,
問問你自己可把它當真。”
“誰道我勝不過賤民叛徒?
誰敢造反我就把它蕩平!”
“我知道在這方面你最英武,
但走多了夜路准碰上冤魂。”
“你只能用詛咒來安慰自己,”
“這不是詛咒,而是未來的顯影。”
“未來怎樣已經與你無涉,
你還是光想法救救自身。”
“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興,
但絲毫救不了你們的危運。”
“你的頭腦是不是花崗岩石?”
“不,是真理保守了它的堅貞。”
“這麼說你要與我為敵到底。”
“被你認作敵人我感到光榮。”
“我叫你到地獄裏去見鬼!”
宙斯怒火萬丈吼了一聲,
雷電槌對準普洛米修士打擊,
只聽得轟隆隆像地裂天崩。
半邊山峰向深谷裏倒下,
滿空中飛沙走石伴著雷鳴,
電光像妖蛇在黑雲中亂閃,
真好比世界末日地獄現形。
宙斯揮動著手中的梭子,
獰笑著騰身飛上了層雲,
“誰說我懲治不了你?等著!
不叫你死,剝皮抽你的筋!”
對於被鎖鏈捆綁的勇士,
對於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
對於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敵,
你們的英武確實無可比倫。
是聽清了受難者無言的心聲,
還是辛辣的味覺使它們眩暈,
它們激怒了,猛一下四爪齊伸,
那顆傷殘的心便被扯作兩份。
普洛米修士昏暈了,他好像
忽然向暗黑的深淵下沉,
胸膛裏有一團地獄的烙鐵,
燒烤著,使他的呼吸因而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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