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

傅正明:自由的诗魂与守灵的诗笺

辛波丝卡,波兰著名女诗人,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二月一日在家乡波兰克拉考逝世,享年八十八岁。波兰政府称辛波丝卡的辞世为波兰文化无法弥补的损失。

英国诗人D.G.罗塞蒂在〈一首诗是瞬间的纪念碑〉中,除了诗题的这个隐喻以外,还把一首诗比喻为一枚硬币:“正面显露灵魂,背面有支付价值”,一是“用作呼唤人的尊严的奖掖”,二是在冥河码头用作付给卡戎(希腊神话中冥河上摆渡亡魂的船夫)的渡船费。

当波兰女诗人、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丝卡(Wistawa Szymborska),于二○一二年二月一日在睡梦中安详离世时,我就想到罗塞蒂的这首诗,仿佛看到辛波丝卡的诗魂来到冥河码头,船夫卡戎认得她,听闻过她的诗歌,免费让她度过冥河,抵达冥土。冥土的不少鬼魂也认得她,因为他们中间有许多是无辜牺牲品,是不散的冤魂,诗人为他们守灵的歌声,曾经飘到冥土,“感天地,动鬼神”。

自由与选择

最能显示诗魂的,是辛波丝卡关于自由与选择的诗作。诗人显然受到存在主义思想的影响:个体始终是唯一的独特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并且有权选择和追求自由。

辛波丝卡选择的主题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政治上的选择自由,在某种政治制度下选择的可能性,二是在性别失衡或男权社会中随着女权运动兴起的女性的选择自由。

这样的诗歌主题,无疑是对极权政治的一种挑战。辛波丝卡虽然算不上异议分子,却继承了贡布罗维奇、米沃什等波兰作家的叛逆精神。她的〈事件的说法〉(1993)是一首带有政治倾向的诗作。诗人以存在主义为批判的武器,否定正统文化和政治暴政:

倘若我们被允许选择∕我也许会不断进行。……∕我们遭到∕盲目的传统∕和封闭的暴政的∕防范 。

诗人力求突破暴政的堤防和铁幕,激发我们追求自由,不断做出新的选择。

另一方面,辛波丝卡也从女性的特殊视觉来看待人生选择。她深感妇女除了属于某个民族、某个阶层之外,她还要作为一种工具属于某个家庭,属于某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画像〉(1976)一诗中,诗人将存在主义与女权主义巧妙地结合起来,她勾勒了一个面临“临界状态”的普通的妇女形象:

现在必须选择∕去改变∕在毫无改变的环境中∕这是容易的不可能的困难的值得尝试的。

酷刑的见证人

辛波丝卡呼唤人的尊严,最鲜明地体现在诗人反酷刑的作品中。在〈拷问〉(1986)一诗中,诗人以锐利的诗笔告诉我们:两千年来,尽管历史在发展,国家的边境,人们的风俗习惯、审美趣味不断有所变化,但有一种不变的东西,那就是“拷问”,包括历史上一切统治阶级对政治异议和宗教异端的打压,暗示了现代社会依旧存在着的酷刑:

毫无变化∕肉体感到痛苦∕必须吃食呼吸睡觉∕它有一层薄皮皮下是鲜血∕它有适用的牙齿和指甲∕脚可以被打断,骨头可以伸出来∕在拷问中,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毫无变化∕也许只有人更多了∕新的罪恶在旧的罪恶旁边萌生∕现实的想像的临时的不存在的罪恶∕但肉体引起的回响是哭喊∕过去、现在、将来的哭喊都是无辜者的哭喊∕与古老的模式和情境一脉相承。

毫无变化∕也许只有风度、礼节和舞蹈有所不同∕伸手保护头部的动作∕始终如一∕ 肉体扭曲痉挛试图推开∕两腿精疲力竭膝盖伸直∕肉体青紫肿胀流血化脓。

这首诗的最后一节,诗人在人的灵魂与肉体之间反讽对比。一方面,在民族国家疆域的形成过程中,森林、海岸、沙漠和冰川的风景让人的灵魂四处漂泊,让人的灵魂与自身疏离或异化,另一方面,世界之大,国家之大,却使活生生的肉体血肉模糊,无地容身。

两种极权主义牺牲品的守灵人

这种“拷问”,更为严酷地发生在二十世纪,发生在古拉格群岛和奥斯维辛。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种极权主义的牺牲品早就被许多人遗忘了。但是,缪斯是记忆女神的女儿。辛波丝卡生前即使经历过象征性的死亡,抵达冥土时,她也不会去喝忘川河水。作为一个饱经二战的离乱得以幸存的脆弱女性,诗人以早期诗作表达了自己对民族的负疚感,对满目疮痍的祖国的忧患。这些诗作是战后废墟上哀伤而低沉的歌唱。诗人充当了历史大浩劫的见证人、书记官和喉舌。在〈雅斯洛附近的饥饿I〉一诗中,诗人写道:

写下它∕写下它∕用寻常的墨水∕在寻常的纸上∕没有食品供给他们∕他们都死于饥饿∕全部?多少人?∕这片草原辽阔∕每一个∕有多少片草叶∕我不知道∕历史的骷髅记录在圆形图像中∕一千零一个正好是一千∕奇数也许从来就不存在∕……

当诗人漫步那草原时,丽日晴空,绿草如茵,飞鸟高翔,但依然是那样寂静。在诗人眼里,这更新了的一切仿佛是历史的“虚假的见证”,因此,表面上的欢乐的战幐歌曲无法遮掩诗人内心的阴影,她无法忘记属于波兰、属于无辜的人类的这段沉痛的历史。

一九四九年,当辛波丝卡想结集出版处女诗集时,波兰编辑们发现她的诗作带有黑暗色彩,全然没有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结果,辛波丝卡遭到评论界的严厉批评,成为官方雇佣文人的靶的。在遭遇挫折时,虽然短暂地尝试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但她很快发现一种红色黑暗,诗风为之一变。一方面,她以嬉笑怒骂的笔法解构权力结构,另一方面,除了继续为二战死难者守灵之外,书写了多首为红色极权主义牺牲品守灵的诗笺。

那些无辜牺牲品,一直使辛波丝卡魂牵梦绕。在〈现实性〉(1967)一诗中,她认为梦并不疯狂,现实性才是疯狂的。她这样抨击残酷的现实:

在梦中我们最近的死者∕依然活着∕甚至很健康∕恢复了青春∕现实性展示∕他的死尸……

在一九八六年写的短诗〈与死者密谈〉中,诗中梦见许多死者,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他们康复了吗∕抑或气息奄奄∕他们被杀害了∕他们来得及舔自己的伤口吗∕他们记得是谁杀死他们吗?

诗中的“他们”,既包括波兰二战期间纳粹的牺牲品,也包括一九四0年苏联内政部秘密警察在卡廷森林枪杀的波兰战俘和知识分子,以及战后死于他们自己的政府的镇压、监禁、酷刑和死刑的叛逆者。

她的〈哀悼的计算〉(1993)一诗,好像以古典的悲剧眼光为无辜的死难者算总账一样:

多少人∕在走过较短或较长的生命历程之后∕(如果他们见到某种差异的话)∕以美好的人生开始∕以悲惨的人生结束∕……

诗人一生写了大约四百首诗歌,每一页诗笺都像一枚硬币,其中不少金币银币,是诗人留给人类的值得珍惜的宝贵财富。@